秦菁微微詫異,忍不住的抬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現在看來這件事是與婗靖有關不假,可白奕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就連她自己也只是因為剛開始在太后那裡見到婗靖反常的舉動,再聯繫到晚宴上婗靖對秦薇別有居心的注目而產生的一絲懷疑,而在剛才婗靖情急之下追著她出來的那一刻,她也已經篤定了這個猜測。
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婗靖做的,所以在看到有人義正詞嚴的出來指證永安侯的殺妻之罪時,她才會因為一時不解而追著自己出來想問一個究竟,如果不是自己刻意拿付厲染來轉移開話題,只怕這真相早就被她一時衝動的親口說出來了。
可這件事明明不是鄭碩做的,還偏偏會有不止一個人站出來一口咬定他是兇手,這又意味著什麼?
毫無疑問,是有人刻意的想要把這個罪名栽到鄭碩身上,換而言之——
就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鄭碩堂堂一個永安侯,有權有勢,又是大公主的駙馬,那個有膽子佈局算計他的人必定不是凡人。
而且既然連景帝都相信了那些所謂目擊者的證詞,她又何必站出來壞人家的好事呢?所以就算是做人情都好,她也是要堵嚴了婗靖的嘴巴,只是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深仇大恨,竟會有人處心積慮來取鄭碩的性命。
秦菁看著遠處漆黑一片的夜色,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不過她很快收攝心神回頭看向白奕,不冷不熱的扯了下嘴角道,「你怎麼知道是她?」
白奕隨手甩著腰間的一塊翠玉掛飾,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道,「我好奇啊!」他說著便是開始從袖子往外掏東西,但是因為他這個人平日裡隨意慣了,穿衣服向來都不講究,掏了半天才從三層的袖子裡頭掏出一塊藍布包著的東西來遞給秦菁。
秦菁狐疑的看他一眼,接過那藍布打開。
白奕喜形於色,幾乎是得意洋洋的挑高了眉頭繼續道,「我剛帶著林太醫去驗了金線兒的屍體,又拿從那馬鞍上取下的鋼釘比對過。」他說著又從秦菁手裡把東西拿回來,用那塊藍布包著拈起躺在裡面的一根猶沾著幾縷鮮血的短釘反覆看了兩眼道,「這根鋼釘的釘頭是經過處理的,把原本尖銳的地方稍微磨平了,然後固定在馬鞍下面,因為釘頭不夠尖銳,而且安放的位置又不在正中間,所以長寧公主那種身量的女子坐上去還不足以馬上把鋼釘壓入馬背,但如果是顛簸的劇烈了,這釘子便很容易藉著衝擊力刺透皮肉,讓馬匹在劇痛之下失控。」
當時的情況秦菁記得很清楚,的確是在秦薇用力策馬之後金線兒才突然嘶鳴一聲,進而發了瘋似的一頭撞進了林子裡。
白奕的話雖然有理,但只憑這一根外形普通的釘子卻不能作為他給婗靖公主定罪的理由。
秦菁擰眉慢慢摸索著手裡的釘子反覆仔細的看了一遍,並沒有在上面發現特殊的標記,不得已,只能再把目光移給白奕道,「這釘子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當然有!」白奕不能苟同的撇撇嘴,然後把那枚短釘往藍布裡一包塞回秦菁手裡,洋洋自得的挑高了嘴角道,「整個太醫院裡林太醫是最通藥理的,我已經讓他幫忙驗過了,這釘子上頭原是啐了毒的。」
秦菁心頭一震,恍然想起了那些幾乎已經被她忽略掉的細節。
如果誠如白奕所言,金線兒是因為被這根鋼釘紮了才會性情大變,但是一根鋼釘刺肉所能產生的效果又能有多大?怎麼會讓它幾近瘋狂的跑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有停止的跡象?
此時她才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只是不管對方的最終目的是自己還是秦薇,可是對於兩個可以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心思已經可以歹毒至此的——
大晏的這位六公主確是喪心病狂,令人髮指的!
秦菁的眸子微微瞇起來,心底忍不住的泛起一絲冷笑。
旁邊的白奕見她不語還以為她是不肯相信,就十分鄙夷的衝她抬了抬下巴,道,「你不會真以為被釘子扎一下就能讓金線兒發瘋吧?」
這個人,明明比她還要大上幾個月,怎麼就是這樣沒臉沒皮,放佛就以時時處處與她爭鋒抬槓為樂呢!
秦菁微微皺眉,卻沒有把心裡的情緒表現的太明顯,只是單刀直入的問道,「這上頭是什麼毒?」
「這釘子上面啐的毒叫神仙願!」白奕解釋,臉上自得的神色毫不掩飾的顯擺道,「普天之下唯有大晏宮廷豢養的巫醫才能調製出來,用量少的時候可以迷惑人的心智,比任何的嚴刑拷打都管用,除非是意志極為堅定的人,否則很少有人能夠抵禦它的催眠,而在用藥超過一定劑量的時候它就會變成致命的毒藥,在血液裡產生某種催動因子,讓中毒者神智失控,做出各種瘋狂的舉動,自殘或者傷及他人,直至最後精疲力竭而亡故。」
因為一直以來都對這些污穢之物不感興趣,神仙願這種東西秦菁還是第一次聽說,但顯然它對這東西的藥效並不是很感興趣,只是在摸清了整個事情的始末之後神情淡漠的斜睨白奕一眼,道,「所以你來這裡是要向父皇揭發真兇的麼?」
嘴上雖然這樣問,可在心裡她卻已經篤定了白奕此來不會是這樣的目的,否則以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只怕早就衝進去把真相捅出來,好讓白穆林當場跳腳了,又何至於站在這裡與自己交代這麼多?
雖然明知道秦菁這是拿話在激他,可白奕聞言還是馬上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兩眼一瞪,登時炸了毛的大聲道,「你真當我傻麼?要揭穿兇手你怎麼不去?要說家事那也是你們家的事,你都能看著大公主受苦無動於衷,我為什麼要狗拿耗子去得罪人?」
在他的印象裡,這幾年來這丫頭一直都對他敬而遠之,明顯是拿他沒轍的,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被她反將一軍,這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心裡的火苗正噌噌的往上竄,冷不防卻聽見秦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這幾年她久居深宮,白奕所能見到她的機會並不多,而且絕大多數時候的碰面又是在人來人往的宮宴上,那種場合之下她都是高高在上擺出一副高貴端莊的模樣,即便是笑也顯得拘謹而寡淡,然則此刻,秦菁的這個笑容卻極真實,明亮的眸子彎起一個明顯的弧度卻掩蓋不住眼底晃動的水色,那裡面的光影極深且清,藉著旁邊帳子外頭點來照明的火把,他能清楚的看到自己映在她眼底的那抹影像。
那雙眼睛,像是兩道漩渦完全埋葬了他所有的思想,有那麼一瞬間,白奕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戛然而止,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眼前這女子不經意的一個笑容裡。
其實單論長相,秦菁只可以勉強算是個美人,白皙的皮膚,纖細的眉眼,紅潤的唇色,微笑起來的樣子大方得體,比起艷光四射的秦蘇,甚至於亭亭玉立的秦寧,她都不是最惹眼的,可是站在一眾華服的貴族小姐們當中,他卻每每都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如今細數起來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再見過她這樣單純而隨性的一個笑容了?
白奕心中劇動,然則這種翻天覆地的情緒波動只持續了不過片刻,因為他在秦菁蓄滿笑意的眸子裡猛然意識到她此時發笑的原因——
什麼叫狗拿耗子?儘管此刻他是覺得那個心狠手辣的大晏六公主比臭蟲還不如,可他是堅決一定的不能自貶身份的!
察覺到自己的這個比喻欠恰當,白奕臉上微微一片燥紅,梗著脖子趕緊改口道,「我是說才懶得管你們家的閒事!」
所為「家」這個詞,對皇室而言永遠都是諷刺的。
只是折騰了整整一天,縱使秦菁此刻的心情再好也沒了力氣與他在這裡繼續辯論下去,便是有些疲憊的擺擺手道,「隨便你了,我先回去了。」
「喂——」白奕見她要走,下意識的就往前追出去一步。
「還有事兒?」秦菁止步,回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兩個人之間隔著短短十步不到的距離,旁邊用來照明的火光恰到好處的掩蓋住白奕臉上的窘色,自他從行宮回來,整整六年時間這個丫頭跟他之間就再沒有心平氣和的講過話,此刻眼前靜謐祥和的氣氛分明讓他覺得有些適應不過來。
他一貫都被人笑做無法無天的二世祖,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所有的那些隨性和灑脫搬到這個丫頭面前就統統失效了,獨自面對她的時候他甚至會緊張,以往他都習慣以那三分爛笑來掩飾,此時此刻,卻連笑都覺得勉強。
其實他就只是單純的想問一句「你還好吧?」四個字,堵在胸口,生生的讓這口氣給憋出了內傷就是死活開不了口,白奕幾乎忍不住要捶胸頓足把這口氣給順過來,但又礙於正處在秦菁的眼皮子底下而不得不強撐著來保持臉上淡定的表情。
可想而知,他臉上所表現出來的這種「淡定」——
呃……很微妙。
秦菁皺眉看著他,可是等了半天都等到一個字,莫名其妙之下就逕自轉身走了。
白奕死命的攥著袖子底下的手指,終究再沒有挪出去一步,一直到秦菁走遠了月七才賊頭賊腦的從旁邊的帳子後面跑出來。
「少爺?」他試著上前喚了白奕一聲,再一看自家少爺臉上整個兒紅艷艷的那片胭脂色,竟是比他身上那身大紅衣裳還要亮眼幾分,不由大驚失色的失聲道,「少爺,少爺您著涼了?」
「鬼叫什麼!」還沒見過活人能被一句話給憋死的,白奕抬手毫不留情的拍了一下月七的後腦勺,月七瞬間縮著脖子噤了聲,再一抬頭卻發現自家少爺已經火燒屁股似的跑沒影了。
因為秦薇的事,這一夜秦菁睡的並不很安穩,次日一早天才破曉她便起身去秦薇的帳子裡詢問她的狀況。
彼時秦薇還沒有醒過來,杜明遠還在外帳不停的調製方子想方設法的給她退熱,秦菁過去仔細的詢問了他一遍秦薇的狀況,出來後先去梁太后那兒跟她交代了一番,又去蕭文皇后那裡陪著蕭文皇后和安綺一起用了早膳,再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金線兒那邊的詳細情形前天夜裡白爽已經跟景帝做了詳盡的匯報,當然,神仙願的部分是被刻意掩去了,倒不是說為了兩國和談而犧牲秦薇,只是因為中間突然牽扯出永安侯府,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誰也不願意貿然擔這個干係,便只選擇了靜觀其變。
經過這一夜的斟酌,對於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秦菁的心裡其實已經整理出了一個清晰的脈絡,不過因為其中不乏自已的推斷臆測的部分,還有不少細節的地方有待推敲。
營地那邊因為聚集了很多命婦小姐的帳篷,白日裡總是吵鬧的緊,為了躲清閒,從蕭文皇后處出來之後秦菁就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直接離群想尋一處僻靜的地方來想些事情,就這麼漫無目的的走著,等到停下來時卻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又到了草場邊上馴養馬匹的柵欄外面。
「喲,長公主大安!」馬棚外面的管事見她過來趕緊笑著迎上來見禮,因為知道她剛剛折損了一匹良駒,那管事便有意討好,便是笑道,「殿下,奴才這裡有幾匹北漠進獻的良駒,性子溫順腳程也快,要不——奴才牽一批出來給您試試?」
金線兒跟了她多年,就這麼突然沒了,秦菁心裡確實有些不捨,此時再說騎馬也覺得興致缺缺。
她抬頭看了那管事一眼,但見對方笑的慇勤,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道,「還是下次吧,今天本宮就想這麼走走。」
見她推拒那管事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陪著笑訕訕的退了下去。
秦菁心不在焉的繼續繞著草場周圍的柵欄慢悠悠的走,正在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兒失神,冷不防就聽見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馳而來,她本以為是離營辦事的士兵急著回來覆命所以跑的急了些便沒有在意,卻不想那馬兒跑的飛快,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帶起的一陣風竟然險些將她帶倒。
馬背上那人大約也是知道闖了禍,隨便是長「吁」一聲猛地收住韁繩,秦菁不悅的抬眸看去,晌午的陽光刺眼逼的她不得不抬起手來遮擋,光線緩和過來之後卻看到白奕笑的一臉絢爛高坐在馬背上得意洋洋的俯視她。
「怎麼又是你?」見到是他,秦菁便有些頭痛,也立刻明白他是有意為之。
「怎麼就不能是我了?」白奕卻不自覺,嬉皮笑臉的衝她揚了揚手裡的馬鞭,道,「走路多無聊,這裡又沒有外人,來啊,一起跑兩圈!」
這個時候她確實沒有心情同他賽馬玩樂,秦菁便很直接的搖了搖頭,道,「不了,我馬上就回去。」算是委婉的拒絕。
「怎麼,沒有跑的順手的馬?我借你一匹啊?」白奕看著鬼精靈的一個人,此時卻像是完全聽不懂她的暗示,撇撇嘴很是慷慨的說道,然後也不等秦菁首肯就把兩指湊近唇邊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像是受到了某種特定的訊號,遠處的馬場上馬群裡突然傳出一聲近乎的亢奮的嘶鳴,緊接著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突然奔跑起來,四蹄飛濺越過半人高的柵欄向著這邊直直的奔過來。
這匹馬秦菁自然是認得是,是白奕的坐騎,因為通體的毛色又黑又亮,只在額頭處有一小撮狀似閃電的白色毛髮,白奕便為它取名「黑電」,說起來倒是和金線兒頗有幾分神似的。
白奕就勢又吹了兩聲口哨,黑電聽到更是四蹄生風跑的更為歡暢,片刻之後已經奔到兩人面前,打了個響鼻哼哧哼哧的吐著氣。
看到它,秦菁倒是覺得頗為親切,不禁伸手摸了摸它前額的「閃電」,失聲笑道,「黑電!」
白奕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但是轉瞬即逝,他馭馬湊過去,從黑電背上的褡褳裡取了馬鞭甩給秦菁,揚眉道,「上馬啊!」
秦菁本來是不願意跟著他一起瘋的,卻又有些拗不過他的死皮賴臉,她心裡苦笑一聲,沒辦法只能依言翻身爬上馬背,誰曾想白奕居然誠心使壞,還沒等她坐穩就已經一巴掌拍在了馬股上,馬兒受了驚嚇撒開四蹄就向外躥了出去。
秦菁被他嚇了一跳,趕緊全力收緊韁繩,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黑電控制住,怒氣沖沖的調轉馬頭看過去,果然被拋在後面的白奕早已經笑得前仰後合,陽光下他的眉目俊朗,灼灼生輝,放佛看作弄到她便是件了不起的開心事。
就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有些模糊而遙遠的影子突然在腦海中一一閃現,秦菁心裡那些本來是即將噴薄而出的怒氣突然就煙消雲散了,她開始神思恍惚的回憶一些往事。
白奕的父親白穆林是位居當朝百官之首的右丞相,而他的家族白氏又可謂大秦朝最為久盛不衰的一個世家大族。
白氏的先祖白桐是個天下難得一見的奇才,文韜武略,驚才艷絕,是當年輔佐太祖皇帝奪得天下的股肱之臣,太祖皇帝對其非常倚重,江山初定之時甚至有意封他一個異姓王,與之共享天下。但這白桐卻是個難得的明白人,直言白氏一族願世代居於臣子之位而謝絕了太祖恩典,太祖感懷於心,以大秦朝百官之首的右丞相之位許之,並且降下恩典許白氏子孫世襲此位,只要白氏一族還有一人尚存,那麼右丞相一職就不會落入他人之手。
秦氏當政的七百年間,白家的右丞相世襲到白穆林這裡已經是整整十七代。
白穆林的父親早亡,他是十五歲便承襲了這個官位,如今已經三十八載。
白穆林雖是個文官卻極有謀略膽識過人,政治上的外交手段更是一流,曾經少時便領兵抵禦北漠人的滋擾,以區區三萬步兵連挫對方十萬鐵騎軍,先帝對其大為讚賞,並且破格命時年還是太子的景帝行了跪拜大禮尊其為師,所以現在在景帝的眼裡白穆林不僅是他所倚重的臣子更是他的授業恩師,和輔佐他一路登上帝位的引路人,進而給了他超越所有臣子的尊重和信任,白氏一族在大秦朝中的地位更是一時無兩。
而在白穆林這個光芒萬丈的右丞相身上,坊間流傳最廣的卻不是他在政壇上的豐功偉績,反而是他作為一個男人一生只對一個女人專情的那份擔當——
他是整個大秦朝所有五品以上官員中唯一一個沒有納妾的男人。
白穆林同夫人于氏是青梅竹馬的遠房表親,兩人自幼一同長大感情甚篤,成婚三十餘年一共育有四子,白爽、白洵、白奇這幾個年紀相仿的都已經步入仕途並且成家立室,個個出類拔萃,白奕排行老ど,當年白穆林是在三十七歲上才得了這個兒子,而彼時白夫人已經年過四十,彼此對這個天賜的老來子都上心的很,尤其是右丞相夫人,寵愛這個兒子在整個雲都是出了名的,真真的是拿他做心肝寶貝兒一般的寵著護著,捧在手裡怕摔著,含在嘴裡怕化了。
白奕兩歲的時候生了天花,病的很重,兒子還沒說怎麼樣呢,白夫人就差點先跟著去了,好在這小子也是命大,正遇上個行走江湖的游醫路經雲都,開了張土方子硬是九死一生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不過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白奕的身體都不大好,再加上雲都的氣候冬日冷寒夏日燥熱,一到寒暑兩季他就病的更勤,景帝體恤右丞相夫婦的愛子之心,破例開了恩典,准許白夫人帶著兒子住到了陵陽的行宮裡休養,一住就是十年。
秦菁七歲那年蕭文皇后誕下秦宣,鮮有精力顧及到她,那段時間她的情緒一度特別低落甚至有點喜怒無常,所以那年夏日往行宮避暑之後她自己去向梁太后請命留在了行宮小住,也就是那個時候她認識的白奕。
那是個夕陽斜照的黃昏,暑氣退的差不多了她便帶著墨荷溜到行宮西北角的清暉園想偷偷的牽一匹馬來騎,因為行宮這邊只在每年夏季最熱的時候皇帝才會帶著后妃們過來暫住一兩個月,所以大多數時候這個地方的管理都很鬆散,她們並沒有費多少事就從馬房裡牽了一匹馬出來。
那是秦菁第一次騎馬,因為沒有經驗她選的是一匹看上去十分高大強壯的戰馬,那馬的性情又不十分溫順,她足足試了大半個時辰摔了無數個跟頭愣是沒能爬上馬背,心裡正在氣餒的時候,回頭就看到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漂亮男孩子蹲在身後的假山石上托腮看著她笑。
那男孩子的目光明亮,確切的說是璀璨如繁星閃爍,她還從來不曾見誰有過那樣明媚清澈的笑臉,當時就覺得連眼睛都被刺的痛了一下,恍惚的要命。
見她回頭,他便從山石上跳下來,走到她面前落落大方的自報家門,「我叫白奕,神采奕奕的奕,你叫什麼?」
神采奕奕,簡直人如其名,這個名字對白奕來說可謂再貼切不過,只是他的不禮貌讓秦菁下意識的皺了眉頭,想到這傢伙很可能一直就躲在暗處看自己的笑話,她就帶了點壞心眼,極其冷淡的回他,「秦菁!」
其實她的原意是想拿自己長公主的身份教訓一番這個不懂禮數的毛頭小子,本以為對方會誠惶誠恐,可是聽到她的名字那男孩子臉上的表情卻很自然,像是完全沒聽過的樣子只是輕輕的「哦」了一聲。
秦菁在大失所望的同時又突然覺得這樣很好玩,她眨眨眼狡黠的笑了,並沒有解釋。
之後的那段時間她都同白奕混在一起,她的騎射之術也都是源自白奕的言傳身教,但是她在這方面天賦過人,大有青出於藍的架勢,曾經一度讓白奕這個為人師表的大為惶恐。
秦菁走的前一天晌午,白奕讓人遞了紙條叫她出去送了她一匹馬,棗紅色的野馬,毛色並不見得有多漂亮,但是身姿矯健,跑起來特別帶勁,秦菁看到的第一眼就歡喜的跳起來。
因為那馬的額頭有一小撮金色的毛,秦菁就興奮的叫它「金線兒」,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白奕身邊跟著的——一直是黑電!
那天他們在行宮後面的草場上縱馬瘋跑了整個下午,一直到馬兒跑累了才並肩而歸。
夕陽西下把兩個人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秦菁瞇著眼兀自笑的很開心,白奕卻突然回過頭來眨巴著眼睛一字一頓十分嚴肅的說道,「等我回去了,去乾和宮看你!」
「你知道我是誰?」秦菁的聲音脫線,幾乎是尖銳的叫喊出來。
然後就在那一瞬間她發現白奕臉上的笑容變了,那種天真無邪的明媚裡居然滿滿的都是壞笑的因子。
秦菁的臉蛋漲的通紅,一馬鞭甩過去,白奕卻如一條光滑的泥鰍輕巧的側身躲過,腿上瞬時發力夾了一下馬肚子就躥了老遠。
他高坐在馬背上,扭身回來衝著她大聲的笑,「秦姓是國姓,誰不知道皇上的榮安長公主叫秦菁?你還當我傻呢?你自己才是個傻瓜!笨蛋!」
草場上平地刮起了很大的風,把他的聲音吹浮起來,飄散的哪哪兒都是,秦菁被他氣得渾身發抖,那個時候她就認定這白奕的本性就是只狡詐的狐狸,她對他所有的好感都在那個刻意的謊言裡煙消雲散了。
次日一早長公主的鑾駕啟程回京,白奕沒有來送行,秦菁坐在馬車裡,偷偷的扒在窗口的縫隙那裡往後看了好遠好遠,她心裡憤憤的想,那個說瞎話的小子一定是不敢再出現在她的面前的了。
兩年後,白奕如約回到了雲都的右丞相府,可是她再見他的時候卻從心底裡對他當初的戲耍記了仇,再一絲一毫也不肯與他親近,處處的敬而遠之。
正因為這樣,所以在雲都,沒有人知道他們曾是舊相識,亦沒有人懂得他們之間曾經策馬奔騰無拘無束的那些童年與歡樂。
也許白奕一直都不明白他們之間為什麼再回不到從前那樣單純的歲月裡,可是秦菁知道,從她回到雲都重新走進這座四面高牆的皇宮內城時,那樣的歲月就已經再不屬於她了。
她是皇室的公主,這樣的身份已然注定——
白奕,和她生命裡那段短暫而叛逆的時光一樣,都必須從記憶深處抹除。
眾人之前她是榮安長公主,可是前世的白奕,他卻一直都不明白,他總是固執的以為她應當是那年那月在那片無邊的草場上可以讓他放開了心胸大聲喊著「秦菁,秦菁」的那個驕傲而倔強的女孩子。
雖然她一直都明白白奕為什麼總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可是她不能陪他一起留住那些明明已經丟掉了的光陰啊。
她還有宣兒,還有她的母后和外公,也有她自己的那些責任和使命,所以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與白奕,永遠都是不可能走到同一個世界的人。
這樣想著秦菁是思緒不免有些飄遠,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白奕已經策馬追到了跟前。
他坐在馬背上仍是笑的沒心沒肺的在她面前晃了晃右手的五根手指頭,鄙夷道,「怎麼?這就嚇傻了?」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金線兒!」秦菁笑笑,故意往旁邊移開目光錯開與他的對視,因為不想與他鬥嘴,她就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
「死了匹馬而已,至於這麼要不死活的麼?」白奕漫不經心的翻了翻眼皮,小聲的嘀咕,然後他像是有些沉痛的擺擺手,不耐煩道,「算了算了,我最煩你們女人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了,就當我好事做到底,把黑電給你吧!」
秦菁一愣下意識的抬頭看他,他的眉頭緊皺像是真的十分厭煩,但是在兩個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間秦菁卻是已經明白,他今天突然出現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找借口把黑電送給她。
洞悉了他的意圖,秦菁只覺的心頭發澀,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阻塞在喉頭十分的不自在。
「我不要!」因為不想跟他牽扯太多,她就本能的拒絕。
白奕眉心微微一蹙,不以為然的冷嗤一聲,「當初金線兒也是我送給你的,你怎麼不說不要?」
秦菁被他噎了一下,一時啞然,竟是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
兩個人相顧無言各自沉默半晌,秦菁抿抿唇,突然遲疑的開口道,「白奕——」
「嗯?」白奕抬頭,挑高了眉毛,遞給她一個挑釁意味十分明顯的眼神。
也許是真的覺得前世今生欠他的太多,每每遇到他這樣蠻橫且直接的目光秦菁的心裡就本能的心虛,然後哪怕是最最委婉的澄清都覺得難以啟齒,她本來只是想告訴他「你不用對我這麼好」,可是目光撞進他清澈明亮的雙瞳裡,這些話就卡在了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最後就只剩下尷尬。
心情暴躁之下秦菁的脾氣其實也不是那麼好的,瞬時就黑了臉,一聲不吭的調轉馬頭打馬就走。
白奕踟躕在原地愣了愣,隨即又是打馬快速的追了上去,也不說話,上來就故技重施又往黑電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他手下極有分寸,用的力氣倒是不大,黑電奔出去數丈之後就慢悠悠的又停了下來,然後他再追上去,著實秦菁的耐性再好也是被他逼得極了,於是到他第四次再追上來的時候,遠遠聽著他的馬蹄聲靠近,秦菁咬咬牙突然調轉馬頭快速的迎了上去。
她行馬的速度極快又是絲毫不知避讓,白奕始料未及趕緊往旁邊閃去,就在兩人錯肩而過的一瞬間,秦菁的眼底突然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亮,手裡鞭子一甩猛的抽在了白奕座下的馬股之上。
相較於白奕的點到為止,這一下她卻是卯足了力氣,就聽那馬嘶鳴一聲立時就竄了出去,白奕大驚失色趕緊去拉那馬韁,還是身子搖搖晃晃被顛的七暈八素跑出去只有百丈才勉強穩住身形,胃裡翻騰差點吐出來。
秦菁從後面打馬追上去,低頭把玩著手裡馬鞭揚眉一笑,「還來麼?」
白奕剛剛吃了虧,一張俊臉窘的通紅,他卻是個不服輸的,當即一梗脖子打馬就走,「走啊,我們賽一圈!」
此時秦菁的玩性也難得被調動起來,「駕!」廣袤無邊的草場上只聽見她一聲清喝,那一剪女子窈窕的身影便像是一朵飄飛的粉色流雲在天地間劃開一道奪人眼球的旖旎亮色。
草場邊沿的小徑上,蘇晉陽一身玄色長衫牽著一騎馬不徐不緩的慢慢走過,身後偶爾有通訊兵策馬而過,他小心的退到旁邊避讓,一抬頭便看到遠處的草場上年輕的男子和女子馬蹄如飛並駕而行的身影,帶起滿地的雜草飛揚,和彼此臉上的笑靨如花。
彼時正在奔跑中那女子的裙裾如風,洋洋灑灑的飄蕩在風裡,臉上綻開的笑容明艷生動,像是暖春三月開遍枝頭的野桃花,那麼的生動活潑,他覺得很奇怪,隔著這麼遠的距離自己竟然一眼就認出她來,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又忽然想起小樹林裡她神情冷艷搭箭射殺金線兒的那個場景,手段狠辣,出手無情。
這樣的秦菁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或者確切的說像秦菁這樣的一個人讓他很難理解,她可以是端莊高貴的,可以是明艷活潑的,甚至是狠辣果決的,這麼多方面的性格居然在一天之內不斷的交錯出現在這同一個女子身上,這種極端的衝撞和反差偏偏她操控自如,把握的如魚得水,如果不是親眼得見,誰能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
這個榮安長公主,真的是有些不可捉摸,他一直都習慣了冷眼旁觀一切,可是遇到她,他卻突然發現這世上竟然還有他看不透和把握不住的事情,這種懸空的感覺——他很不喜歡。
蘇晉陽遠遠的看著竟然走了神,正在恍惚間,突然有人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女孩子軟糯清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晉哥哥!」
蘇晉陽心頭一跳,馬上收拾了散亂的思緒回轉身去,果然就看見秦寧眉目含笑,嬌嬌俏俏的站在他身後。
看到他,她總是很開心的樣子,微微撅起嘴嗔道,「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幹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傻站著?」
這個女孩子,安靜而美好,單薄又弱小的讓人心疼,每次看到她,蘇晉陽都覺得心裡最柔軟的那根弦會被她觸動,臉上封凍的表情也不得已的為她化開。
「太醫不是叮囑過,你身子不好盡量少吹風,怎麼又跑出來了?」他抬手為她整了整披風的領子,把她的領口裹嚴實了,
「我——」秦寧張了張嘴,可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了下去,臉頰上瞬間爬上三分明艷的光暈,她掩飾著垂下頭去小聲道,「我悶嘛,對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閒來無事一個人走走,回去吧!」蘇晉陽的神情寡淡,可是不知為什麼,轉身之前他竟鬼使神差的又回頭去看了遠處的白奕和秦菁一眼。
秦寧眷戀的目光一直悄悄停留在他臉上,此時好奇的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突然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往前跨出去一步,回頭不解的對蘇晉陽道,「咦,那邊的不是榮安表姐和白丞相家的四公子麼?」
這種看上去郎情妾意的場面傳出去不知道會有多少的流言蜚語,好在秦寧也是有分寸的人,蘇晉陽倒也不擔心她會口無遮攔的惹出禍事,此時他更上心的是她的身體——
因為來獵場的這一路顛簸,她這兩天的狀況又不太好。
「嗯!」蘇晉陽點點頭,發現她的修鞋踩踩到了旁邊雜草叢中就握著她的手把她帶出來。
秦寧的目光還是久久不願從遠處的那對人影上移開,她雖然極力的想要掩蓋眼底的神色,但那種落落寡歡的神情還是不經意的流露出來,最後,她抬起頭,一雙剪水的雙瞳氤氳著水汽直直的望進蘇晉陽的心裡,失落的低聲說道,「可惜我的身子不爭氣,否則就可以像他們那樣同你一起騎馬了,晉哥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羨慕他們,可以那麼幸福,那麼快樂。」
所謂「幸福」這個字眼讓蘇晉陽的心突然就刺痛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是覺得渾身的血液凝固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一貫都不願意聽到秦寧這樣自怨自艾的話,一直的一直他都那麼盡心盡力的想要護著她,寵著她,可是那些明明是看似觸手可得的幸福——
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竟會變的患得患失起來。
恰在此時遠處的白奕因為賽馬贏了秦菁而大笑起來,蘇晉陽回頭,剛剛好見到秦菁毫無預兆的一腳直接把他從馬背上掀了下去。
蘇晉陽心裡苦澀一笑,回頭輕輕拉過秦寧的手把她扶上馬背,牽著馬慢慢往營地的方向走去,再不肯開口多說一句話,而他剛剛差一點脫口告訴秦寧的那句話是——
現在有多幸福,將來就有多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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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皇姐事件明天處理,為了滿足你們熱情呼喚小白的願望,這一章是小白的專場,話說這世上有比我還可愛的作者麼,簡直是有求必應啊有木有\(^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