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陪著熹貴妃緩緩走了進靈堂,女眷們垂淚的哭喪之聲蓋過了殿外雲板哀奏,倒叫聽見的人,心中添了些許愁困.
一日之前,他還是潛邸的寶親王,一日之後,他龍袍加身,君臨天下,真正成了大清的九五之尊。
靈堂之上,蘭昕努力睜大紅腫的雙眼,想要看清楚弘歷的樣子,可淚水太多,模糊中夫君的身影化作一道明黃的金光,愈加難以辨認。
從入宮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哭到現在,淚水猶如一縷清泉,漣漣汨汨,無休無止。身後的女子們,隨著她落淚,個個膝蓋酸麻,痛徹心扉。可蘭昕心裡清楚,她們和自己沒有什麼不同,所有的淚水不過是為了皇家的顏面而落,或許根本就沒有一絲真心。
熹貴妃已經是當今的太后了,她站在弘歷身側,腦子裡翻飛著過往的種種,眉頭深深鎖緊,不置一詞。
高凌曦注意到,太后僅僅是神色凝重而已,眼裡卻到底沒有淚水。是傷心至極才會麻痺了心,不曉得痛了?還是……對太后來說,夫君沒了,並沒有什麼了不得,有子嗣可依,日子總還能過下去。
更要緊的則是,先帝生前,太后不過是貴妃娘娘而已。先帝這一走,她儼然成了宮裡最尊貴的女人。
"哀家看著先帝舊疾發作,身子一天天的孱弱,心中惆悵不已。豈料這一病,先帝竟然再沒痊癒……"太后凝視著九龍騰雲的紫金棺槨好一會兒,才長長低歎:"哀家始終還記得,初入皇宮的那一日,首一次見到先帝時的情形,明明似昨日之事,明明歷歷在目,怎麼會……一轉眼數十載,物是人非,光景慘淡。"
"太后節哀!"弘歷的聲音略顯沙啞,目光並不如從前溫良。哀戚之中,透著一股令人陌生的威嚴。"先帝在天有靈,並不希望看見您現在的樣子。"
盼語聞聲抑制不住好奇的抬起了頭,她有些疑惑,何以弘歷不喚太后為「皇額娘」,反而是一句恭敬卻疏離的「太后」呢?
太后慰然一笑,頷首歎息:"皇上有心了,本宮入宮數十載,有什麼苦難是沒經歷過的。一早就看開了。不過是『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罷了。"回身低首,太后睨了跪在人前的蘭昕一眼,關切道:"太妃太嬪們憂傷過度,皆與寧壽宮歇息。這裡,也就指望著你來操持,辛苦你了。"
蘭昕垂淚道:"臣妾必然盡力,還望太后寬心。"
弘歷順著太后的目光,一併看過去,自覺蘭昕的臉色憔悴了些。想著這一夜,一定不好挨過,心裡油然生出一絲感激。無論何時無論何種境況,她總能默默替他分憂,貼心至極。
盼語早已俯下身子,與高凌曦同樣淒婉的哭著。耳朵卻一點不敢懈怠,仔細聽著太后的話。心裡琢磨往後的日子遠比從前更險惡,那麼太后的喜惡恐怕直接關係到皇上的恩寵,自己的前程。若此,盼語不敢有絲毫的不留意,哪怕是細枝末節。
殿外,高翔的嗓音脆而尖細,拉長了音兒道:"和親王到!"
太后蒼白的面龐透出一絲暖意,舒了舒唇:"是弘晝來了。"
弘歷微微頷首,目光迎上那道頎長的身影。他忽然很想問太后一句,是否自己與弘晝根本沒有什麼差別。一樣是養子,一樣是旁人的骨肉。只是自己素未謀面的親額娘,卻沒有裕妃這麼幸運,能看似安穩的活下來。
弘晝迎著太后與皇帝的目光,竟然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臣弟給皇上請安,給太后請安。"一席話說的雄渾有利,響徹耳際,驚的哀傷的女眷們個個仰起頭來。可偏偏弘晝自己根本沒有覺察出不對,響亮道:"弘晝遲來,還望皇上恕罪!"
經過蘭昕身前,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直嗆得蘭昕輕咳起來。這個和親王是怎麼了,這樣的場合,他竟然酗酒而來。驚訝之餘,蘭昕再仔細一看,和親王的臉上胡茬密密麻麻十分明顯,髮辮也鬆鬆散散的凌亂不堪,很是不修邊幅。
這到底是為什麼?
"弘晝。"太后的眉頭微微一蹙,不解道:"你怎麼這樣狼狽?"
弘歷很是不悅,這樣的場合,偏又是親王之尊,竟然酒氣熏天,舉止無狀。不過是礙於手足之情,弘歷隱忍著沒有發作,只是轉過頭去不願再看他。許是太過在意的緣故,弘歷沒有即刻弄明白弘晝的心思。
然而藉著這一縷渾濁的酒氣,弘歷很快就有所領悟,明哲保身,弘晝大抵就是這個用意吧?
"兒臣很好哇!"弘晝不以為意,臉上始終洋溢著無謂的笑意,逕直往前走了幾步,於靈堂前躬著身子,向著先帝的棺槨拜了三拜。
按禮節,兒臣拜先帝,應跪拜為妥。太后以為皇上的女眷皆在,簡化禮儀也未嘗不可。心盡到也就是了。
本也無可厚非,誰知,弘晝拜完先帝,竟然隨手抓起了一隻祭品蘋果"卡崩"就咬下一口,爽脆的嚼了起來。這咀嚼的響動聲,竟比女眷們的哭泣聲更引人注目,突兀的讓人頭皮發麻。這樣大逆不道之事,竟然出在先帝爺的靈堂之上。
高凌曦與盼語四目互凝,竟都怔怔的不知該做何表情。當然,這樣的場合有皇上、太后撐著,著實輪不到她們說話。
"弘晝,你……"太后頓時惱怒,卻控制的恰到好處。憂色凝重對皇帝道:"先帝駕崩,致使和親王哀痛過度,神思不屬。哀家以為,讓人將他盡快人送回府去,請御醫細細瞧瞧,千萬別留下什麼病根才好。皇上,您看如何?"
弘歷目光如炬,自看得出弘晝故意為之之心甚篤,未必就不是想保護他額娘裕太妃。心裡有湧起一絲羨慕,弘歷不忍拆穿。再者,太后已經發了話,他不想當眾拂逆"皇額娘"的心意。遂道:"就按太后的意思辦吧!"
"太后,兒臣沒有不適,這蘋果真真兒甜,您也嘗一個。"弘晝人來瘋似的,幾名內侍監都按不住他,竟然將一整盤蘋果盡數捧在了懷中。旁人越搶,他越瘋的躲避,圓潤飽滿的果子辟里啪啦的滾落一地。讓再衝上前來拉他的人不慎踩在了腳下,摔得人仰馬翻,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弘晝。」太后不輕不重的喚了一聲:「先帝龍御歸天的確讓你悲慟,但至少你還有額娘不是麼。你額娘好不容盼著你入宮一回,這樣子怎麼是好。還是聽哀家的話,讓人送你回府好好調治吧!」
弘歷趁勢喚了一聲蕭風:「你親自送和親王回府,再請御醫過去瞧瞧。」
「是,皇上。」蕭風鄭重的點了點頭,他如今已經是皇上的御前侍衛,言談舉止少了幾分輕率,添了幾分沉穩,彷彿不像是從前那個孩子氣,又大大咧咧的少年了。
好像自從入了宮,周圍的人與事,什麼都不一樣了。
蘭昕無聲的拾起滾於自己膝邊的蘋果,召喚芷瀾更換祭品重新擺上。
太后默默看在眼裡,對弘歷道:「皇上還有好些要務處置,不必陪哀家逗留。就讓高側福晉受累,送哀家回寧壽宮吧。」
高凌曦聞言一凜,她怎麼也沒想到太后單單挑了自己陪在身側。才一入宮,得了這樣的厚恩,高凌曦總覺得並非什麼幸事。只是她也並不敢表露出心跡,俯首輕聲道:「臣妾遵旨。」
「也好。」皇帝允准,不忘囑托:「凌曦,你就替朕好好送太后回宮吧,務必要侍奉太后寬心安歇。」
言罷,弘歷溫存的看了蘭昕一眼,旋身離去。
蘭昕領著一眾女眷,整整齊齊道:「恭送皇上。」
高凌曦站起身子,連忙拭了拭,恭順的朝著太后走去:「臣妾送太后回宮罷。」
太后輕輕一笑,頷首允諾,嘴裡卻道:「些許時候未見凌曦你了,越發的亭亭玉立,美貌出眾。」
盼語不知道自己捏想骨骼的「咯崩兒」聲,太后是否聽得到。幸虧身後的金沛姿、蘇婉蓉哀戚的嗚咽聲依舊未減退,旁人並未側目。她心虛的伏低了身子,不願旁人從她的眸中看出足以刺痛心房的嫉妒來。
不是福晉,不是將要成為皇后的福晉,卻是高凌曦,一個破格從使女超拔為側福晉的高凌曦。怎麼太后竟然會要她相伴身側呢?若論出身,高凌曦不過是漢軍旗,哪裡會有烏喇那拉氏這般的榮耀?
盼語的淚水,糅雜了太多的失落與困惑。她很想知道,金棺裡的先帝,是否一生都在這爾虞我詐之中折損耗盡?
徐子莫見蕭風扶著搖搖晃晃五爺出來,不免有些驚詫。走近兩人面前,濃郁的酒味撲面而來。「五爺他……」
蕭風冷著臉道:「太后說是哀傷過度,腦子不清楚了。五爺實際喝了多少酒,你會不清楚麼?」
「我?」徐子莫沒再說什麼,扶好了弘晝便道:「我自會送五爺回府,不勞你走這一遭。」心裡卻禁不住嘀咕起來,五爺走進皇宮的時候還是好好的,這麼短的功夫,怎能醉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