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京城的普通百姓而言,大比就是個盛大的節日。|除了策論一項需要點時間閱卷,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比拚都是考官現場品評,勝負立分。大比的詩詞曲賦很快就會流入坊間,就連諸位大人的點評也是一字不落,雖然不是很懂,但瞧瞧熱鬧也好啊。
大比的第一項就是考較的詩書。這場比試最受人矚目的,當屬那位連做了三首艷情詩氣走太子太傅,之後又一首詼諧的艷情詩撮合了一對良緣的沐家女公子——沐歸晚。如今誰不知道那幾首詩在秦樓楚館廣為傳唱的曲子?若你不知道「朝雲漠漠散青絲」,沒聽過「並刀如水,吳鹽勝雪」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說你到過京城。
一大早,考場外瞧熱鬧的百姓就看到了歸晚從馬車上下來,一襲靛藍色的男裝,一把香木扇,踩著紫檀木屐向內行去。
那襲身影剎那間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靛藍色啊,不止是女人,就是男人也輕易不敢嘗試,如此平民寡淡的顏色不小心就會被埋沒在人堆裡。可沐家的這位女公子,粉唇素顏,烏髮垂肩,未見一簪一環便已將那襲未見任何修飾的衣裳穿出了清雅無比的風致。這才叫貴女呀,無需任何華麗的裝束去點綴,她本身就已經代表了一切。
眾人目送著她的背影讚歎不已。
可惜他們看不到,優雅無比的沐歸晚此時風度大失地一個踉蹌,一隻腳上的木屐直直地飛了出去。
木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有如金玉相撞,可見那是極品的紫檀木。
厚道的考官摀住了眼睛,不忍卒睹。
真是冤家路窄!
歸晚醉酒之事,沐清流自是三緘其口。蘇蘇自認是忠心耿耿的侍婢,更是將維護主子的面子視為己任,主子要對美人霸王硬上弓的秘密,她打死也不會說。歸晚一覺醒來只覺得頭發暈,完全不記得醉酒之後的情態,尚自懊惱得罪了陸鐵板之事,一連三日都不曾出門。
所以,當看到林右相赫然坐在十來個考官中間,成了此次大比的主考官,她嚇掉了鞋子也是情有可原的。
慶昭帝當初選陸鐵板做此次的主考,當然有他的考量,朝廷雖設大比,但多從士族之中取士,以至於朝廷的高位都由門閥世家壟斷,江山可以易主,但門閥世家只要不衰敗,任何人繼位之後,門閥都是不得不倚重的存在。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是這樣從被門閥世家綁架的日子中過來的。
慶昭帝是個非常不安分的主。他要改變這種狀況,就只能從寒門之中取士,讓手中握有實權的人真正只忠心於他一人,為他所用。|陸鐵板是寒門出身,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自是對他忠心耿耿,從他對恩師沐閣老置之不顧,直接刁難人家的孫女就能看出來了。
慶昭帝當然不可能真的放一個對世家子弟如此敵視之人做主考,陸鐵板只是對各門閥世家反應的一個試探。試探完了,自然就該把人收起來了。
這些歸晚那日看到芳華樓的排場時就都想到了,不是她甘願被當槍使,而是當時的情況她不得不選一方得罪,與其自然得罪各世家子弟後面的家族,還不如得罪注定要被皇帝視為棄子的陸太傅。
可是……可是,她真的是不想這麼高調啊,出頭椽子先爛有木有啊?她會被皇帝記恨的有木有啊?誰有那麼大的面子能在皇帝陛下面前保她周全啊?
於是,她決定,不論如何,這次大比,她都要表現得盡量低調,只要剛好能被取上就好了。
不管主考是誰,都不能阻止她低調吧?任你考官是誰,我自低調到底。打定主意,歸晚淡定了。瞥了一眼那只飛出去老遠的木屐,乾脆甩了另一隻木屐,踩著雪白的襪子到考生席上就位。
林千夜並不在意,懶洋洋地抬了抬手,示意考核開始。
一個考吏拿了只籤筒過來,歸晚隨手一抽,上面寫著「作詞一首,曲牌《滿庭芳》」。這不僅僅是考較詩詞,同時,也是在考較作詞之人的書**底。
歸晚略略沉吟,即開始落筆: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
人靜鳥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
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咕~~(╯﹏╰)b誰叫咱獨愛周邦彥,又順手抄了)
寫好之後,待墨跡稍乾,自有考吏傳閱於各位考官。
「大善!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一位年邁的考官撫著山羊鬍讚道。
「雍容典雅,確有大家風範。」
「你瞧她年方十七八,作此等牢騷語,卻有無病呻吟之嫌。」
「文中猶有不通之處,想是為了押韻而來。」
一番點評下來,詞是好詞,只是字稍遜了一籌,雖雍容典雅,卻算不得十分出彩。
各考官一番斟酌,給出了良上的意見,等著主考大人拍板,誰知道右相大人只是瞥了眼,便淡淡吩咐:「做首艷情詩來看看。」
眾人汗顏,早就知道這位是乖張妄為的主,可是……在大比之上叫一個小姑娘作艷情詩?這,右相大人,您是曠太久了,憋得難受麼?
自然,這話只能在心底過了那麼一過,其實,大家都很好奇,正長大了眼睛想看這位連作四首艷情詩的而被稱為「紈褲」的少女,真想知道她會作出什麼樣的詩來啊。
歸晚的話卻讓大家的汗直接滴了下來:「考官大人,請恕晚生不能從命。」拒絕得那叫一個義正言辭。
一旁的考吏很盡職地提醒考場規則:「考場內,主考大人的要求若無正當理由,不得拒絕。否則,取消此次大比資格。」
歸晚瞪大了眼睛,望向其他考官:「這是什麼時候有的規則?」她怎麼沒聽說過?
「這是本次大比新增的規則。請務必遵守。」所以右相大人加上這條規則就是為了調戲考生的麼?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啊?被歸晚望到的考官紛紛心虛地低頭,避開了她的眼神。右相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都是聰明人,沒人敢提出質疑。
歸晚傲骨錚錚地道:「如今晚生作一首艷情詩在秦樓楚館至少能拿到百兩的潤筆費……」言外之意,考官大人你是在訛我錢麼?
「咳咳咳。」有人開始咳嗽,這個拒絕的理由委實彪悍。
右相大人一派悠閒:「寫完了,本相給你一千兩。不寫,就穿上鞋子走出考場。」
歸晚切齒:「如此,請主考大人賜曲牌。」
右相大人似笑非笑:「不用,為節省時間,就寫一首五言小絕吧!」
「咳咳咳」這下有更多的人咳嗽了,右相大人,您還能再猥瑣一點嗎?
五言短小,其實極難駕馭,何況還是那個……艷情……那個詩。篇幅長了還能拿華麗的辭藻掩一掩,這麼短小的篇幅,你叫人家怎麼寫啊,怎麼寫?
哦,他們絕對不承認心底是興奮的,期待的。
歸晚咬了咬唇,狠狠地瞪了林千夜一眼,一把抓起筆,沉吟了一會,「刷刷刷」在紙上寫下二十個字。那氣勢不像是在寫字,倒更像是在砍人。你不是要捉弄我玩嗎?那你也別想置身事外。
林千夜眼底蘊起一絲笑意。
考吏這次很有眼色地先將詩稿奉給了右相大人。
林千夜接過,看到上面的字跡,倒是先笑了:「字寫得退步了,倒是這詩麼『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衫開』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這次,面對右相大人赤裸裸的調戲,沒有人再咳嗽,因為,右相大人的前一句話吸引了他們的全部注意力「字寫得退步許多」?莫非,這沐歸晚跟右相大人原本就是舊相識?
林千夜似是猜到他們所想,隨手將手中的紙遞了出去。最近的一個考官瞧了一眼,瞪大了眼睛,仔細瞧了許久,方才一臉古怪地遞給下首之人。又看到同僚一臉便秘的表情,別的考官也顧不得禮儀,巴巴地湊過來,只見上面寫著: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明著是寫春景,也確然是在寫春景,但非將它解讀成一首不著痕跡的艷情詩,也未嘗不可。高,實在是高。這個小女子,果然是有大才,有急智。
可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字跡,不同於方才寫《滿庭芳》時的中規中矩,典雅雍容,而是姿媚橫生,溫潤秀逸的,因其含怒寫出,虛靈平和、沖淡蘊藉稍減,憑添了欹斜傾側之感,恰好掩蓋了筆力上的些許不足。
那赫然就是右相大人的字跡!
右相大人的字自成一派,那可是連陛下都贊之為「天下第一」的呀!那字好看歸好看,卻是易學難精,想練到歸晚這般程度,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絕對做不到的。
若說右相大人跟沐歸晚沒關係,那才有鬼了!
諸考官面面相覷,商議了良久,再次將成績改了,改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優上。
一心想要低調的歸晚,又狠狠地被高調了一回——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