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大張旗鼓地找上門的時候,周業德一家人正在後院吃午飯,周涅也在。管事的慌慌張張跑進來,把外面的情形那麼一說,周涅就先摔了碗筷,口中罵道:
「那個母夜叉居然還敢來,我看她是沒吃夠牢飯。爹你不用管,我出去教訓她。」
「你給我坐下!」周業德喝斥他一聲,板著臉道:「都怪你沒事找事,跑到她家裡去鬧騰,結果弄出了人命,這會兒你到外面去不是找死嗎?」
「老爺,」周夫人瞪了兒子一眼,扭過頭對周業德道:「咱們兒子不過就是誤傷了一個下人,難不成還要他償命?要我說,這個余女御也太不識相了,區區一個五品小官兒,竟敢三番兩次到咱們府上尋晦氣,老爺你出去見一見她,打發走了便是。」
周業德也覺得余舒太過狂妄,薛家是垮了沒錯,但他姓周的身上還有一份從龍之功呢,豈會怕了她一個小娘皮。於是他就帶了幾個衛兵,匆匆地往前頭去了。
來到大門前,周業德看見外面的陣仗,一眼就認出站在前頭那幾個黑衣衛,不禁皺起眉毛,瞪著人群中間那一頂軟轎,立在台階上揚聲問道:「不知我周某人的兒子犯了什麼罪,用得著司天監這樣興師動眾前來抓人?」
再怎麼說他都是堂堂的三品金吾衛都指揮使,一個五品的女官,不管為了什麼原由帶著官兵跑到他門上來撒野,都是以下犯上,是越權。
余舒坐在轎子裡沒出聲,少安走上前對周業德施禮道:「周大人有禮了,我家大人今日前來,是為捉拿偽造官婚書私自通婚的人犯周涅,也就是府上的二少爺,我等奉公行法,還請大人不要為難,盡快將令郎喊出來。」
周業德氣笑,睨著他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對老子指手畫腳。」偽造官婚書的是薛家,真追究起來他也不怕。
少安不羞不惱,低頭回道:「卑職乃是坤翎局一員從事官。」
話音剛落,就見周業德抬起一腳踹在他腰上,將他一腳踢翻,少安頓時從台階上滾到了台階下面,捂著被他踢痛的地方吸氣,卻沒大叫大嚷。
「嗯?」轎子裡發出一聲鼻響,幾名黑衣衛瞬間拔出腰刀,上前一步,威逼周業德。
周業德自是曉得大提點的黑衣衛不好惹,不由地倒退了兩步,讓衛兵將他護在中央,但見那轎子窗簾撩開了,露出余舒半張白煞煞的側臉,另外一半陷在陰影中。
「周統領,你現在是要包庇犯人,阻撓我坤翎局辦案嗎?」她的嗓音低低緩緩的,帶有女子的陰柔,可那語氣絲毫不嫌軟弱,大有警告的意味包含其中。
周業德冷笑道:「坤翎局辦案,總該右令官親自出馬,憑你一個黃毛丫頭,不過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倒來我門上撒野,你越權了!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來金吾衛軍,將你再抓進大牢?看在大提點的面子上,你現在就滾下轎子,給我賠禮道歉,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不然的話,今天你就別想走了。」
說著,他就拿著令牌讓人去附近兵所召喚金吾衛,半是嚇唬余舒,半是為防門外官兵衝撞。
余舒的手搭在窗沿上,纖細的食指慢慢地叩動,既沒有阻攔也沒有示弱,等著周業德派人去了,她就坐在轎子裡靜靜地等著。
約莫有一頓飯的工夫,周府的下人帶著一撥衛軍回來了,人數壓倒了余舒帶來的官兵兩倍,有四五十人之多,周業德頓時有了底氣,不再忌憚黑衣衛,豎起兩根手指指著轎子裡的余舒,厲聲道:
「我數到三聲,你若還是不滾,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一二三——」三聲過罷,余舒的轎子還是停在原處,周業德騎虎難下,儘管他不想鬧大,可若是他就此放過了她,今天的事情傳出去,只怕人人都以為他姓周的是個孬種,怕了司天監,就連個女人家都收拾不了,他怎麼在官場上混,太子即將登基,他怎麼有臉往上爬!
兆慶帝駕崩,遺體送回京城,要在宮中安放七七四十九日才可送往皇陵下葬,太子服孝三個月,便可登基為帝,歷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就是說司天監大提點的位置,最多再過三個月就要換人來做。這麼一尋思,離卸職不遠的大提點,和拔了牙的老虎沒什麼兩樣,他完全沒必要像過去一樣畏手畏腳。
周業德想得遠了,神情愈發不善,當即就下令:「把他們都拿下,押送到司天監去,我今日就要向大提點討個公道!」
一聲令下,習慣聽命行事的金吾衛軍不帶猶豫地衝上去,余舒帶來的一群官差沒有抵抗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幾名黑衣衛根本沒有出手,只是護在轎子周圍不許人接近。
周業德卻以為是余舒露怯了,佔到上風之後,就迫使他們抬著轎子調頭,當即讓僕人牽來馬匹,押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司天監去了。
帶領眾人來到司天監大門前,被門側的守衛攔下,周業德沒有硬闖,下馬放話:「派人進去通報大提點,金吾衛指揮使周業德前來問罪!」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頭頂著烈日,仰頭望著司天監的高牆巨匾,居然出奇地沒有了畏懼感。這要是在半個月前,老皇帝還活著,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一天能站在司天監大門口叫罵。
等了一刻,司天監的正門突然從裡面緩緩被人推開了,一身縞素的朱慕昭從門內走出來,身後只跟了一個任奇鳴,還有兩個帶刀侍衛。
他緩步走到太陽下,環掃被金吾衛堵住的大門,目光落在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周業德身上,冷聲道:「周統領在我司天監門前大喊大叫,不知何故?」
周業德嚥了口唾沫,努力板起臉孔,對著他匆匆一拜,便起身告狀:「
大提點有所不知,今**屬下坤翎局的女御官一早帶著官兵到我府上尋釁,她口口聲聲污蔑我兒子是人犯,不分青紅皂白,毫無憑據,就硬要捉拿他歸案,敢問大提點,司天監就是這樣縱容屬下辦案的?」
他都想好了,如果大提點包庇余舒,大不了他就鬧到太子面前,讓太子親眼看看司天監平日是怎樣囂張,他就不信,大提點還能一手遮天?
朱慕昭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問向一旁:「蓮房,你來說說。」
周業德轉過頭,就見余舒不知何時下了轎子,她披散著頭髮,額頭上繫著一塊紗巾,寬大的衣袍襯得她身形消瘦,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
「回稟太書,」余舒不慌不忙地回話:「此前逆臣薛凌南府上的小姐和周統領家的公子結親,周統領當日拿出的官婚書乃是偽造,是我坤翎局的一個筆曹被人買通,私自盜用了前任右令官大印冒名發放。」
她瞥了一眼周業德,又道:「那個盜印的筆曹已經承認了,他先是受到薛凌南的要挾,後又收取了周涅五百兩銀子的賄賂,律令上有雲,造假官婚書,比照無媒苟合罪加一等,男女雙方具應受捕,輕則杖刑三十,重則男服役,女送入庵內修行。我奉公行法,今日前去抓捕周涅,何罪之有?反倒是周統領不依不饒,調遣金吾衛軍將我拿下,藐視司天監,並且在國喪期內公然動武,這般大逆不道,論罪當誅。」
何謂國喪,便是皇帝、皇后這等尊貴之軀舉行喪事前後,舉國哀悼,禁止婚嫁、宴會以及戰事,京城內外,就連軍營都停止練兵,更加不許城內出現打鬥、動武的情況。
頭上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周業德微微變色,搶聲道:「分明是你以下犯上,越俎代庖在先,如何怪我擅自動武?你莫非是不知,金吾衛乃京城禁軍,有權執法。」
余舒搖搖頭,轉身對朱慕昭道:「太書都聽見了,周統領這樣強詞奪理,下官無話可說,還請您做主。」
朱慕昭冷眼看著理直氣壯的周業德,抬手一揮,對面街角突然湧出來一批身著輕甲的羽林軍,約有百十人數,團團將司天監門外的金吾衛軍圍住。
周業德大驚失色,轉身四顧,一眼就看見了鶴立雞群的羽林軍左統領尹元戎。尹元戎騎在馬上,從分開的人群中穿行而過,停在幾步遠外,低頭俯視他,輕佻眉毛,調侃道:「早聽聞金吾衛軍橫行霸道,今日總算一見,真是名不虛傳啊。」
羽林軍雖然和金吾衛軍同屬於禁軍,但前者身為皇帝親衛,兵力遠勝金吾衛軍兩倍還多,職權更在金吾衛軍之上。兩班人馬平日裡就有些互相看不順眼,前些時候周業德投靠了太子,連帶金吾衛軍都變得趾高氣揚,尹元戎忍氣吞聲了這些日子,早就想教訓教訓他們。
周業德強作鎮定,質問他道:「尹元戎,你這是要幹什麼?」
尹元戎冷笑:「本統領今日輪值,剛巧路過這裡,遇見有人在國喪期間濫用軍權,威逼司天監,你說我要幹什麼?羽林軍聽令,將這一群亂臣賊子統統捉住,給我帶走!」
眼見羽林軍蜂擁而上,金吾衛均不敵,一眨眼就被放倒了十幾個,周業德來不及逃跑,被尹元戎跳下馬來一腳踹翻,在地上滾了兩圈,剛好躺倒在余舒腳邊,被她身後護衛的陸鴻和徐青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狠狠地壓在地上,整個人都懵了。
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半個多月前,余舒就是這樣被人引誘到周府門前,被人甕中捉鱉的。
余舒撩動衣擺,蹲在周業德面前,垂著眼睛俯視他,柔聲緩緩道:「忘了知會周統領一聲,我如今已是坤翎局右令官,你是三品,我也是三品,何來的以下犯上,越俎代庖呢?」
周業德挨了當頭一記棒喝,總算醒悟過來他落入了圈套,今日只怕有來無回了,他冷汗直冒,奮力掙扎著喊道:「尹元戎!你和司天監串通一氣陷害於我,我要見太子,我要告你們結黨營私剷除異己,我要見太子!」
尹元戎不予理會,直接讓人塞了一團汗巾子到他嘴裡,把他的廢話堵住。
陸鴻和徐青將周業德從地上拎起來,余舒抬手撣了撣他肩膀上的灰塵,輕聲道:「周統領好走,來日再相見,你可記得千萬對我客氣些,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愛記仇。」
說罷,便讓開路,將人交到羽林軍手上,她走回到朱慕昭身後。任奇鳴眼神複雜地瞄了她一眼,再看一臉風淡雲輕的大提點,心知他已經做了決定,只能暗歎自己時運不濟了。
尹元戎帶走了周業德,朱慕昭隨後就帶余舒進宮去見太子。
稍晚時候,太子聽他口述了周業德濫用兵權的經過,眉頭都沒皺一下,說:「孤不止一次聽說周業德目中無人,先時他鎮壓了寧王屬下亂動,自以為立下大功,愈發不成樣子,居然膽敢帶兵圍困司天監,父皇屍骨未寒,就有這等逆行,當真該殺。傳孤的旨意,革除周業德金吾衛指揮使一職,送往大理寺關押,等到父皇下葬之後再行懲處。」
周業德被革職,金吾衛指揮使這個大大的實缺就空了出來,太子大可以派個更加聽話的人去填補,不必他親自動手,就收拾了一個居功自傲的刺頭,殺雞儆猴不落惡名,何樂而不為。
余舒見慣了太子卸磨殺驢,並不覺得有兔死狐悲之感。朱慕昭早就給她立下榜樣,她今後要走的是一條傀儡皇權的絕路。
「多謝太子殿下為臣做主,」朱慕昭恭謝了太子,又側身露出身後的余舒,道:「此前蓮房揭發薛家有功,臣已破格提拔她為司天監右令官,掌坤翎局諸事。」
他這是在向太子報備。
太子目光轉向余舒,先是留意到她雪白的臉色,又見她頭上紗巾,想起她另
一重身份,語氣別樣柔和地問道:「你的傷還沒有養好嗎?」
余舒摸了摸額頭,答道:「回稟殿下,微臣先時遭難,臉上留下一道疤痕,唯恐驚到了您,所以以此遮醜。」
「哦?」太子狐疑地伸手探向她額頭,「讓孤瞧瞧。」
余舒手指抖動,卻沒阻攔,任由他摘下了紗巾,看著他盯住她的額頭驚愕的神情,飛快地垂下頭。
太子愣了一下,才將視線從她臉上挪開轉向一旁,暗叫一聲可惜,口中卻安慰她道:「不礙事,孤見你這道疤痕正在眉心,不仔細看倒像是故意畫在眉間的花鈿呢,你不要太過在意旁人眼光。」
朱慕昭聞言看向余舒的額頭,覺得太子倒也不算說謊,她那道半寸長的疤痕正好落在眉心中央,疤色暗紅,是一道細長的菱形,這麼看著並不醜陋,只是顯得突兀罷了。
「多謝殿下不嫌。」余舒輕聲道。
太子將紗巾遞給她,她卻沒有再系回去,而是露出那道疤痕,直到她跟著大提點出宮。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午門外的官道上,低聲對話——
「這下太子是不會再有將你收進後宮的念頭了。」
余舒摸著眉心的突起,勾唇一笑:「太子想要效仿聖祖,可惜我是個毀容之人,後宮容不下我。」
她的心願,是站在司天監的頂端好好地活著,等待著那個人有朝一日前來兌現他的諾言。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