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文庫的事一直忙到月中,余舒領著一票人幹完了活兒,景塵這個名義上的坤翎局主事官在某天下午露了面。
好一陣子沒見他,余舒雖好奇景塵一天到晚都在忙什麼,但是沒有多嘴過問,只將這半個月的內務匯報給他,挑揀了幾份緊要的公文讓他批閱,談的都是公事。
末了,余舒準備下樓去收拾東西回家,景塵卻叫住她。
「小魚,等等,我有話同你說。」
聽到那聲熟悉的稱呼,余舒慢騰騰把腳挪了回來,回頭道:「說什麼?」
拜託,她一點都不想和他閒聊。尤其是從安縣回來之後,她因為瞞著不少有關雲華的情況,就怕景塵追問起來,她回答不上,騙他又不忍心。
比方說,雲華那天留下她到底要她幫忙找什麼人。
「你坐。」景塵示意窗邊的位置,他則走到門邊,輕揮衣袖,把門帶上了。
余舒不得已坐了下來,扭頭看著窗外,催促道:「你說吧,長話短說。」
景塵背著手走了過去,就立在窗口,與她一肩之隔,同她一樣眺望遠處鱗次櫛比的樓閣,悠悠出聲:
「我記得在安縣郊外的歸來居裡,你說過我爹雲華委託了你去找一個人,對嗎?」
余舒心說怕什麼來什麼,面無表情地「嗯」了他一聲。
「那他一定有告訴你,等你找到那人之後,如何聯絡他吧。」
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語氣,讓余舒皺起了眉頭,知道她就是否認,景塵也不會信的。
「告訴我了又如何。你想現在就去找他嗎?」
景塵搖搖頭,白淨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我找他有何用,縱是見面他都能夠狠下心來不與我相認。我又能從他口中問出什麼。」
余舒狐疑道:「那你問我這個?」
景塵轉頭看著她,目中擔憂:
「我是想提醒你。你若還沒找到那個人,就盡快去找,千萬不要耽擱。你大概不知,皇上龍體大不如前,我爹乃是他一塊心病,一日抓不到他,不能取回《玄女六壬書》破解我命數。他便寢食難安。如今他對我起疑,懷疑我已經與我爹相認,所以想方設法從我口中套取他的下落,我與他周旋。拖延不了太久,皇上的耐心所剩不多,我擔心他從我身上問不出什麼,會轉而從你身上下手。畢竟我們掃墓那一天,你獨自留下的行為太過可疑。」
原來這些時日。景塵多半都在宮中,兆慶帝日日宣他覲見,一有空便與他把盞長談,說及他師門,說及他母親麓月公主。每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覺得身為大安禍子,若不能承擔宿命,則愧對捨命救他的師長,愧對冒險生下他的母親。
兆慶帝隻字不提他父親雲華,其用意可想而知,景塵在龍虎山正一教派受了十幾年教誨,大義早就深深印在他的人性中。
然而皇帝的親口勸說沒能誘哄他吐露有關雲華的半點行蹤,說來可悲,這不是父子天性作祟,而是在他根深蒂固的道心上,早有人開了一道口子,灌輸給他從來缺失的某種人性。
這個人正是余舒。
而她讓他領悟到的那份人性,名叫「私心」。
他有了私心,所以不甘受人擺佈,不甘任人利用,甚至不甘認命。
「你是說,他們會不管不顧地找我逼問雲華的下落?」余舒開始考慮這種可能性——
基於皇帝那一方不能確定她對大安禍子一事是否知情,她以為他們不會冒然針對她,沒見大提點找她問話時,都沒有涉及那些敏感的問題,只是旁敲側擊,所以才讓她混了過去,否則就憑那逆天的大洞明術,她就是和景塵串供了也會被他辨出真假。
可是,若他們確定她已然知情了呢?是不是就無所顧忌,可以對她嚴刑逼供?
余舒眼皮跳了跳,猛然想起一個問題,抬頭看向景塵,脫口問道:「景塵,你給我好好想想,在這之前,不,就說最近一段時日,我們從安縣回來之後,大提點有沒有問過讓你對我保密的事,就是大安禍子和破命人的事,有沒有?」
景塵回憶了一下,慢慢點了點頭:「就在我們剛回來的第二天,皇上找我進宮問話,出宮時,大提點提過那麼一句,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和他說實話。」
余舒這下懵了,脊背軟靠在椅子上,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在大提點面前,說謊話是沒用的,看來大提點是老早就懷疑她已然知情,所以已經找景塵求證過了,那即是說,他們對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她所以為的那一層顧慮,反而為了麻痺她,那天在太曦樓問話時,大提點故意裝作不知。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如此一來,為了追查雲華的下落,找回《玄女六壬書》這件大殺器,他們完全可以針對她下手,從她這裡突破。
「小魚,你怎麼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景塵有些緊張地問她。
余舒無力地對他擺擺手:「虧我們小心翼翼,卻是百密一疏,你忘記朱家的大洞明術了嗎,就是上回我對你提起過的。」
讓她說什麼好呢,埋怨景塵?可他也是過後才知道有大洞明術這麼一回事。
埋怨薛睿沒早告訴她大洞明術的事?可他也是從安縣回來之後,才被薛老尚書叫去耳提面命的。
誰人又長了一雙前後眼呢?
景塵愣了,「那不是說他早就知道——」
「對、沒錯,」余舒打斷他的話,煩躁地站了起來,開始在屋裡來回走,「你說皇上快沒有耐心了,他們迫切要找出雲華,找回《玄女六壬書》,必然會找上我,因為只有我們三個人可能見過雲華,而我嫌疑最大。皇上捨不得動你,卻不見得捨不得動我,萬一他們真要狠下心來對我嚴刑拷打,不怕我不招供,若我不知情就罷了,可我確知道雲華的下落。」
她越分析越咬牙,惡狠狠瞪了景塵一眼,她是造了什麼孽,欠了這父子兩個,為了兒子她都差點死幾次了,現在又要為那當爹的擋災,沒完沒了,簡直不能忍!
景塵臉色也不好,他盯著余舒躁動的身影,能感覺到她的不安,愧疚和難過一起湧上心頭,他暗中握拳,出聲道:
「你不要慌,或許沒你想的那麼糟糕,你是破命人,他們怎麼敢對你動用私刑呢。」
余舒猛地停下來,幽幽盯著他道:「你根本就不明白《玄女六壬書》意味著什麼。」
大安禍子、破命人、皇位繼承者,全部牽繫於此,《玄女六壬書》才是重中之重,沒有它,什麼都是一句空談,包括景塵和她,都成了擺設。
她完全理解兆慶帝迫切追尋雲華下落,並且想要宰了他的心情。
二十年前,雲華放的一把火,真是捅破天了。
「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誰動你一根手指頭,」景塵沉聲道,曾經清澈見底的雙目早不知何時多了幾許寒洌。
現在的他,早不是最初那個聽天由命的可憐人。
余舒揉揉眉頭,告訴自己要鎮定,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要想想下一步怎麼辦,萬一他們找上她,她是招呢還是不招呢?
她有七星戒子防身,縱是大提點也問不出她實話,就怕他們動用私刑。
為今之計,只有盡快找出雲華長子,讓他們父子相見,好換來《玄女六壬書》一閱,待她窺一窺究竟,再做防備。
但願景塵能夠多拖上一段時日,薛睿派去義陽打探消息的人還沒有回來呢。
***
傍晚來到忘機樓,余舒見著薛睿,頭一件事就是問他:「大哥,你派去義陽的探子這會兒到哪了?」
薛睿神色一動,估算道:「去有大半個月了,如果打探順利的話,這兩天就應該動身回程了。」
他確確實實是派人去了義陽,不過不是為了幫余舒打聽那個不知名姓的「蘇州令」,而是為了打聽當年他親生父母在義陽城生活過的痕跡。
這半個月來,他已經接受了他生父就是聞名天下的雲華易子這一事實,然而他沒有做好準備現在就和他相見,所以無法對余舒承認,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在他心裡,雲華是個拋棄妻子的負心人,他的生母韓氏和養父薛皂皆因他之故橫死,這叫他如何放下成見,與他相認?
「這麼說,最快也要半個月人才能回來。」余舒自言自語,暗中焦急,面上不動聲色,她沒有打算將今天和景塵說過的話再對薛睿重複一遍。
因為說出來除了讓他擔心,也沒別的用處,他已經為她的事夠操心的了,一天到晚跟在她後頭擦屁股,不是她,他哪來這麼多煩惱。
「對了,有件事得和你說,」余舒坐正身子,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老早以前你不是交待過我嗎,要我留意送去坤翎局的婚貼裡有沒有瑾尋的,今天新送來一批八字合婚貼,當中就有她。」
薛睿神情一整,連忙細問:「男方是誰?」
余舒奇怪地瞧著他,怎麼親妹妹要與人定親,他都不曉得妹婿何人嗎?
「唔,我想想,男方是周業德周大將軍府上的少爺,名叫周涅。」
薛睿倏爾沉下臉孔。
祖父終究是不聽他勸阻,要將瑾尋嫁給週六郎那個混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