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之上,四座安靜,兆慶皇帝側身坐在寶榻上,一手撐頭,一手垂在膝上,姿態隨意地看著不遠處長身竹立,正在講解《易經》的景塵。
「故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陰陽合合,為天地萬物也。而欲知萬物,需先辨其陰陽,曉其是非。大道是虛虛,是實實,剛柔並濟,皆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合一,方為天理。」
《易經》為易學源流,滿篇不過四千餘字,歷經三古三聖,上古有人王伏羲八卦一畫開天,中古有文王六十四卦衍生,下古有孔子《十翼》證道。
景塵清亮的聲音傳遍大殿之上每一個角落,他講易,從陰陽而始,歸於萬事,道理不難懂,但由他這樣一個俊美謫仙的人物表述,就分外的讓人覺得清晰。
半個時辰的宣講,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有人聽的入勝,也有人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頭。
余舒就是個聽不進去的,她學易,原本就不是從一個「理」字而始,乃是青錚道人填鴨式的灌輸,後來為了參加大衍試,才撓頭皮背了一堆易理書籍,要不然,這會兒她連《易經》究竟出自何處,大概都搞不清楚。
此刻她的注意力,全擺在金氈另一側,那頭一排從上至下,分別列座著湘王、敬王,緊挨著,就是兩個沒有見過的老頭兒,一個滿頭白髮,一個面目嚴肅,高冠袖袍,胸前綴著仙鶴補子。
余舒心想,這兩人一定是薛相與尹相了,按照座次,那個白頭髮的應該是尹相,那個面無表情的應是薛睿的祖父。
這個推斷倒是讓她有些意外,她在芙蓉君子宴上見過薛貴妃和淑妃兩人,貴妃活潑愛笑。淑妃一板一眼,都是女兒肖父,誰想到薛凌南會是這般威嚴模樣,反倒是那尹相一臉笑瞇瞇的。
想到這裡,她望了望對面幾排,薛睿說過今天會來,可她進來到現在,都沒尋見他人影。不知是他忘記了,還是又出了別的事。
兩位丞相下邊,坐著好些衣裝打扮與眾不同的外邦使節,別的余舒認不出哪是哪,但那個剃著禿瓢,紮著馬尾辮的乾瘦男人。一定是東瀛來人不錯了。
那瘦子後面還坐著兩個同伴,一個沒什麼出奇的,倒是另一個少年,一頭烏髮沒有剃掉,整整齊齊地紮在腦後,額前一排劉海兒垂過眉毛,肌膚雪白,樣貌相當的俊俏。
女孩子?余舒心裡嘀咕。
難免多看那幾眼那東瀛少年,冷不丁的。那少年轉過頭,一眼看向她所在的地方,兩人的目光就這麼對上。
先前不覺,這才發現,那少年的眼珠子,竟淡的不成顏色,空洞洞地盯著她,叫她背脊突然竄上一股涼意,好不舒服。
她最先轉開視線。心中邪乎。更沒心去聽景塵講了什麼,並不知道,她轉開頭後。那個東瀛少年,又盯著她看了許久。
坐在少年身邊的那個東瀛人察覺到,也看了一眼余舒的方向,低聲去問了少年什麼,少年搖搖頭,一語不發地垂下腦袋,兩手貼著膝蓋放平,一動不動,成了雕塑
景塵歸位,底下這才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顯然以討論為主。
易師這一方就算了,大家都是漢人,說的都是漢話,余舒就納悶對面那一群「外國人」,怎麼也能一個個做出一臉恍悟外加醍醐灌頂的表情,你們是真聽懂了,還是裝聽懂了?
等下面熱鬧了一會兒,兆慶皇帝才慢慢坐直了,兩手搭在龍椅上,侍候在一旁的太監見狀,手中拂塵隔空一掃,高嗓門道:
「肅靜!」
殿上人聲,戛然而止。
兆慶皇帝環掃底下眾人,目光投向使節那邊,淡淡笑道:
「你們這些人,說要見識我大安易學,朕先要叫人給你們講講道理才可,聽罷方纔那些,有何感想啊?」
余舒坐的不是很遠,勉強可以看清兆慶皇帝的樣貌,這一看,方才知道為何這皇帝老兒那般偏愛寧王。
這一對帝王父子不說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長得也有六七分肖像了,一樣是生的眉目大氣,額方鼻闊,生就貴人臉孔,反觀今日在場的劉曇,長相就偏於文弱了。
就不知劉灝那薄情寡義的性情,是不是也肖了皇帝。
各國使節長都是聽得懂大安通語的,被皇帝問詢,一個個站起來答話,都有些怪腔怪調的,偏他們還要拽文,不不倫不類,余舒聽著直想發笑——
「燴餅陛下,生炒易學死在搞喵,我等手腳。」
這一句說的是:回稟陛下,聖朝易學實在高妙,我等受教。
「醬菜辣味公子,嗦嗦嗦醬,叫我蹬挺罷,獲一肥錢。」
將才那位公子,所說所講,叫我等聽罷,獲益匪淺
不光余舒,在場長了耳朵的,聽到對面說話,臉都有些扭曲,是極力忍笑。
「哈哈哈!」兆慶皇帝也樂了,一聲大笑,就好像一個訊號,在座忍不住的,都笑了出來,這笑聲並不含惡意,所以氣氛相當和諧。
等他們笑夠了,司天監才接著將早就準備好的一批器物拿上來展示,這當中有招財辟邪的寶物,也有記時望歷的工具,造工精細,內藏玄機,叫那一幫外國使節看的是眼花繚亂。
辛雅負責講解每一樣用途,有條不紊。
如此又是半個時辰過去,眾人才意猶未盡地回到座位上。當場就有使節提出來,希望皇帝可以饋贈一兩件稀罕,讓他們帶回國去覆命。
兆慶皇帝很大方地答應了,交待給司天監去辦,要送就送一套,不弄那一個兩個的寒磣人。
辛雅心中得意,想著這件差事辦好了,他也能從中撈得不少便宜。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怎麼吭聲的東瀛使節,盯著那一件件精美的器物,從席上站起來。兩手向上,恭敬地朝兆慶皇帝行了個大禮,這才開口道:
「聖皇在上,外臣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個東瀛人,言語倒是流利的很。
兆慶皇帝大概心情不錯,大手一揮,道:「准爾無罪。大可說來。」
「謝聖皇恩准,」那東瀛人做夠了姿態,抬頭看向對面上百席位,瘦的凹下去的臉頰上露出一個乾癟的笑容,道:
「在下臣看來,聖朝易學是博大精深。但多是紙上談兵之論,教人明理為上上選,但用到實處,也不過借器利器,而不能隨心所欲,實在是叫人遺憾。」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說:你們的易學講的都是些大道理,可用到實際的地方,還得依靠那些外物器具。很沒意思。
凡能到場的,能有幾個蠢人,聽他這樣明褒暗貶,一干易師都拉下了臉。
本來司天監是考慮周到,為了給這些外來的「鄉巴佬」開開眼,所以才展示了那些風水寶器與工具,誰想到會被這個東瀛來的使者拆台,說成是「借器利器」,倒好像他們沒什麼真本事。只會鼓搗這些奇技淫巧。
兆慶皇帝臉上笑容淡了淡。轉過頭看著負責展器的辛雅,道:
「他說什麼。你可聽見了?」
看到皇帝眼神,辛雅當時喉頭一苦,知道他今天要應對不上,讓皇上在幾個小國使者面前丟了面子,那麻煩可就大了,皇上先前有言,不怪那個使者亂說話,那倒霉的只能是他。
今早出門,窗台上那只碧更鳥就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原是出門不利。
「臣聽得了,看來是這位使者多有誤會,」辛雅面上還算從容,轉頭看著那個瘦的煩人的倭國人,心裡暗罵,嘴上卻耐心解釋:
「我大安易師學易致易,用途萬千,森羅萬象,又怎麼只精通於器物一途,汝等方外人士,豈知易學的高深呢。」
「是嗎?」那東瀛人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閣下所謂用途萬千,那我敢請問,聖朝易學,可以呼風喚雨嗎?」
辛雅眉頭一皺,心想這倭子是故意挑釁了,奈何皇帝看著,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不能。」
「可以調遣神鬼嗎?」
「不能。」
「可以起死回生嗎?」
「不能。」
那東瀛人又露出了那個讓人不舒服的笑容,道:「這些都不能,又如何稱之用途萬千,森羅萬象,閣下何必誇口呢?我看聖朝易師,不過如此。」
這一句話,不只說到了辛雅臉上,也說到了在座上百易師的臉上。
辛雅也是有脾氣的,一個小國來的倭子,目光短淺坐井觀天,也敢來質疑他們大安易師的本事,在這裡大放厥詞,於是沉下臉,反問道:
「你說的這些本領,除非是仙術,豈是凡人能為?」
誰知那東瀛人就等著他這一句話呢,當即自豪地揚起了下巴,高聲道:「敝國境土,也有一門學術,確可以呼風喚雨、調遣鬼神、起死回生!」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這個倭子是說大話呢,還是講真的!?
余舒驚訝地挑了挑眉毛,不由轉頭去看大提點表情如何。
朱慕昭從頭到尾靜靜地坐在首席上,就在最靠近兆慶皇帝的位置,安然若素,臉色淡淡,全然看不出喜怒。
兆慶皇帝也不說話,冷眼看著底下。
辛雅心覺荒唐,並不以為真,便裝模作樣對那東瀛人揖手:「果真有這樣的學問,可以呼風喚雨起死回生,我倒要請教了,口說無憑,還請這位使者大人讓我等見識一番。」
「有何難的,這便讓聖朝也見一見敝國真傳——陰陽術。」(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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