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在家裡待了三天,看夏明明精神好轉,才重回到秋桂坊去擺卦攤,這幾日吃喝的好,有魚有肉,花銷劇增,再轉眼就要入冬,眼看著天氣越來越冷,家裡頭連件御寒的棉衣都沒有,加上棉被炭火錢,不得不早早打算,多賺幾個好過暖冬。
余舒到了孫記酒館門前,剛支起推車,福安鏢局就來了人,拿著幾對八字,說是這趟要出遠鏢的幾個鏢師,請她掌算。
余舒每月要拿福安鏢局二十兩銀子的定錢,對於分內之事絕不會敷衍,就留了八字讓人回去,叫對方明日再來取。
她趁著這會兒沒有客人,從吉時吉日一筆筆算起,算的投入,以至於卦攤前面坐了人都沒發覺。
薛睿在余舒的卦攤前坐下,看她只顧埋頭苦算,來人都不招呼,同當初在他那紙墨店裡打工一個樣子,一做起事就卯足了精神頭,就算房子塌了都驚不動她。
見她在忙,他笑笑也就不做聲音,面對面隔著兩尺不到距離,就近打量她,說起來也巧,他們在安陵城見過幾次面,每回場合都不對,不是她遭殃,就是別人倒霉,哪有什麼好好敘敘舊的機會。
這麼瞧著,臉還是那張臉,就是比在義陽時曬黑了一點,人也瘦減,不知是個子長高的緣故,還是謀生太過辛苦,他記得那會兒她頂多到他肩膀高低,隔上四個月,這兩回再見,她是都快找著他下巴了。
薛睿的目光停留在余舒比起少女來說更似少年的臉孔上,試圖找出來她是哪一點讓他著了道,從義陽到了安陵都不能忘,當初打算好要放過她。如今再見到她人,又開始覺得有那麼些些後悔。
結果是他自己都糊塗了,眼前這張臉同美貌根本就沾不上什麼關係。這丫頭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想來她一樣都不會,小心眼又愛滑頭。真要細數,毛病一大堆。但他瞧著就是莫名其妙地順眼,就好像是那龍井樓的那一道招牌菜,賣相不佳,偏就最合了他的口味。
余舒將幾位鏢師的八字吉時都配好,留下鏢頭的晚上回去再用禍時法則具體推算,放下筆,轉著手腕。一抬頭,冷不丁看見對面衣冠楚楚的薛睿,睜圓了眼睛。
見她這表情,薛睿心中暗笑,兩臂交錯,稍顯不悅道:「怎麼見我跟見鬼一樣?」
余舒方才一時失態,轉眼便恢復常色,面對他的調侃,回了白眼:「薛大人不去查案,到我這裡做什麼?」
薛睿一臂放在桌上。正經了神色,用著過往路人聽不見的聲音:「夏江盈的案子查了幾日毫無進展,我有話想要問你。」
太史書苑這樁兇案棘手,大衍試臨近。突然死了南方易首府上的千金,前日早朝被人稟到皇上面前,惹得龍顏大怒,著令大理寺限日查明,然而夏江盈的死全無頭緒,嫌犯倒是抓了幾個,卻沒有一樣證據。
「你找錯人了吧,」余舒打了個哈欠,一手撐著下巴看著他:「我同夏江盈素不相識,她連認我都不認,你要問也該去問個明白人啊。」
「你不就是明白人嗎?」薛睿的話若有所指。
余舒沉默不語,不是她不想幫他的忙,而是這事兒輪不到她管,薛睿要問的肯定是夏明明的事。
明明沒把她夢到夏江盈遇害的事情講出來,自有她的打算,自己要是這麼橫插一槓,對薛睿講了什麼不該說的,還不知是好是壞呢。
「是有什麼不方便告訴我的嗎?」薛睿察言觀色,看出余舒的為難,暗道可惜,他是著急這件案子,卻不想強人所難。
余舒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想問什麼?」
薛睿道:「罷了,你不方便說就不用講。」
「讓你問就問,墨跡什麼。」反正她也不一定回答他。
看她急脾氣,薛睿暗自失笑,清了清嗓子,盯著她臉,正色問道:「這樣,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夏江盈好端端為什麼會換到紀家四小姐的房間去住?」
就猜到他要問這個,余舒歎口氣,對他搖了下手:「這個不能說,還有別的要問嗎?」
薛睿眼底精光一閃,坐正了身體,搖頭笑道:「沒了,多謝。」
余舒奇怪道:「謝我做什麼,我又沒——」話到一半,突然卡住,她看著薛睿臉上笑容,想了想,恍然回悟過來自己方才透露了什麼訊息給他,面生惱色:
「你套我的話?」
這傢伙,哪裡是想要從她嘴裡打聽出來夏江盈換房間的原因,分明是在試探她知不知道那個原因,她一句「不能說」,已經明擺著告訴他,她知道內情,她同夏江盈非親非故,想當然是從夏明明那裡得知。
她明知道內情,卻又不肯說,這不等於是在告訴他,夏江盈會換房間睡,結果遇害,同夏明明有關!
薛睿看到余舒這麼快就反應過來,真不知是該誇她聰明,還是該埋怨她不生的笨一些。
見她生氣,薛睿輕咳一聲,神情嚴肅道:
「阿舒,你要知道,夏江盈的死牽扯甚廣,若不能盡早查明真相,讓兇手逍遙法外,不光是死者含冤,太史書苑中的其他學生也很危險。誰知那兇手殺人害命的目的是什麼,假使如你那天猜測,夏江盈是死於非命,代人受過,那兇手定會再伺機行兇。」
聽了這番話,但凡有一些正義感的人八成都會為之所動,然而余舒卻是冷笑一聲,道:
「這同我有什麼關係。」
薛睿被她一句話堵了個正著,下頭還有好半篇仁義道德都給憋了回去,只覺得剛才同她說那麼多,簡直是白費了半天表情。
他怎麼就忘了,這丫頭是個狠心腸,能忍上幾十板子爬公堂告狀出氣的狠角色,他同她講這些,不是對牛彈琴麼。
沒了話說,兩人同時沉默下來,氣氛稍顯尷尬,正當薛睿打算為方才套余舒話的行為同她道歉時,余舒就先開了口:
「對不住,我剛才說話口氣太沖。你這是在查案,當然是要以案情為主,秉公辦事,沒什麼不對的。」
薛睿瞧著余舒,見她神色釋然,目光坦蕩,既知她這番話不是在敷衍,也不是在慪氣,而是真的想得通,看得開。
在氣惱之餘,還能夠站在別人的角度上去冷靜地考慮問題,這種同她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態度,不由得讓薛睿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覺,就好像現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十五六歲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而是一個心智通達的女人。
這時候,他突然又想起龍井樓的那道招牌菜,賣相不是最佳,內容卻豐富十足。
「不過,」余舒話鋒一轉:「查案歸查案,我們交情歸交情,你若是再像方纔那樣套我的話,別怪我到時候和你翻臉。」
「呵呵,嗯。」
眼前這青年面同冠玉之色,眉若劍削之峰,一笑更顯得丰神俊朗,兩眼如同墨點,直視與人,好叫女子面紅,余舒是天天在家中看景塵看出免疫力,大方方地瞅了薛睿兩眼,便毫無癡迷地低頭去收拾桌面,頭也不抬道:
「上回你幫我買鞋子花了多少錢,等下我拿給你。」
這倒不是她斤斤計較,男女始終有別,一個女孩子,白穿著一個男人給買的鞋子,忒不像話,不管那雙鞋她往後是不是還會穿,她都得再花錢「買」回來。
薛睿是從小在貴人窩裡長大的,更清楚這點道理,明白她的顧慮,便沒有故作大方,說了個折價給她:
「十兩。」
「」十兩!一個月的伙食費,就買一雙鞋,早知道她那天就光著腳走回去了,還穿什麼鞋啊,余舒後悔地想撓牆。
薛睿看著余舒臉色,大概也能猜到這小摳在想什麼。
「今天沒帶夠錢,下回再給你。」余舒尷尬道。
「嗯,」薛睿拿起小桌上放的一隻龜板,比較城北大易館賣的卜具,粗糙不堪入目,這樣劣等的卜具,也只有在城南見得,敲敲背殼,他問道:
「似你這麼在街上坐一整天,能賺多少錢?」
余舒道:「好的時候一天能有二兩銀子,冷清的話,也就賺個吃飯錢。」
薛睿皺眉:「才這麼點兒。」
余舒知足道:「已經不錯了,剛開始那半個月,我每天就是坐在街上吃灰,別說飯錢了,還得賠裡頭紙墨。」
薛睿經過商,很清楚安陵城的燒餅都快趕上義陽城的肉價,方清楚余舒日子過得這麼緊巴,有心接濟,又知她不會收納,左思右想,忽記起前日那幾個紈褲邀約,看看眼前余舒,一番計較後,問道:
「想賺大錢嗎?」
余舒頓時來了興趣:「怎麼著,你要給我介紹生意?」
薛睿想想沒差,就點頭:「算是。」
「那敢情好,」余舒一拍手,好奇問道:「是什麼生意啊?宅院風水?八字吉凶?還是求財問路?」
薛睿搖頭,氣定神閒地說:
「不急,等太史書苑這起案子了結,我就把這樁生意介紹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