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余舒靠在三覺書屋街對面的樹底下,看著大門的方向,一見到有夫子先出來,就站直了身體,不一會兒,三三兩兩的學生離開,她瞅準了落在人後,獨自一個走出來的余小修,正要喊他,就見有人從後面追上了余小修,拍了他一下,卻是那個煩人的薛文哲。
余小修大概是不想站在中間檔人的路,就和他去到一旁說話,說沒幾句,就吵了起來,余舒聽不清他們在吵什麼,但見那薛文哲仗著個高個子,對著比他矮小的余小修凶巴巴的,還動手去抓他肩膀,就斷定那小白臉是在欺負她弟弟,皺起眉頭,不再觀望,喊了一聲:
「小修!」
余小修聽見叫聲,左右扭頭,看見樹底下的余舒,一愣,瞪了一眼薛文哲,拍開他的手,急忙忙跑過來,臉上有點驚喜,又有些侷促:「姐,你怎麼來啦。」
「接你去慧姨那裡吃飯,」余舒伸手拉一拉他被扯皺的衣領,下巴一抬,指著正往這邊走的薛文哲道:「他剛才和你吵什麼?」
「沒什麼,」余小修一扭臉看到薛文哲正往這邊來,忙拖住余舒的手,「姐咱們快走吧,我餓壞了。」
余舒一看就知道他有事瞞著自己,薛文哲見他們要溜,大步邁上前,伸手擋了他們的路。
「余老鼠!」
余舒按著余小修的肩膀,斜睨著他,等著看他這忘恩負義的小白臉有什麼好說的。薛文哲突然看到余舒,只想著攔下她說話,卻沒有準備好說辭,被她那麼嫌棄的眼神盯著,差點忍不住又來了脾氣,一捏拳頭,看著余舒男孩子的模樣,甕聲道:「你怎麼這副打扮,被紀家趕出去是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嗎?」
「關你什麼事。」
薛文哲一咬牙,「你這段日子都住在哪,該不是可憐到流落街頭了吧?」
「關你什麼事。」
「你!」薛文哲被她輕飄飄兩句話氣的抖了肩膀,瞪大眼睛道:「上次看你和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我是怕你不學好,敗壞了紀家的門風!」
要不是站在路邊上,余舒肯定要「呸」他一臉,這小子說話就沒一句招人待見的,還敗壞紀家門風,紀家的門風和她有一毛錢關係,還敢說曹子辛不三不四,也不撒泡尿自己先照照自己什麼德性。
余舒尚能鎮定,余小修不答應了,氣怒地伸手推開薛文哲,伸腿去踹他:「叫你再胡說!叫你再胡亂編排我姐!」
薛文哲踉蹌地後退了兩步,看到余舒錯愕的眼神,惱羞成怒,一把手伸過來,揪住了余小修的領子,正要打,就聽余舒低喝道:
「薛文哲!」
他拳頭停住,一扭頭,就對上一雙黑的陰測測的眼睛,嵌在那張本來乖巧圓潤的臉上,說不出的違和,讓他陌生。
「你給我聽好了,你再敢找我麻煩,跟個臭婆子一樣亂嚼舌根,我就把你被人抓去,剝光了當成豬頭擺在祭壇上的丟人事,在這十里八街上好好傳一傳,讓你長個臉,聽到了嗎?」
薛文哲瞳孔放大,回憶起那一晚的可怖,他醒過來,赤條條地躺在一張桌子上,下著雨,四周地上都是一動不動的「屍體」,閻羅殿一樣的場景,成了他每晚的噩夢,不敢和人說,也不敢和人講,生怕別人嘲笑他,看不起他。
他狠狠打了個冷顫,剛才還氣紅的臉,唰的就變白了。
余舒見他臉色變化,心裡冷哼,這麼些日子過去,她多少想明白,薛文哲白撿了一命,卻對她這救命恩人這種態度,恐怕是因為那天被扒光了的事丟臉,對她這個知情者,惱羞才成怒,故而總是找自己晦氣。
可這事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因為他受了驚嚇,受了羞辱,就要在他們姐弟身上找平衡,找痛快,有這麼便宜的好事兒嗎,她心裡頭還不痛快呢,就這麼個忘恩負義的苗子,要不教訓,早晚得長歪了。
「聽到了還不鬆手,把我弟放開。」
薛文哲頓了頓,手一鬆,余小修掙脫開來,又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拉著余舒後退兩步,朝薛文哲冷哼一聲,拽著她轉身離開——「你、你不害怕嗎?」
一聲沙啞的疑問,讓余舒停了身形,拽了拽余小修的胳膊,扭過頭,就見薛文哲紅著眼睛看著她,平日裡驕傲又不可一世的眼神,現在就只有恐懼。
余舒磨了磨牙,嗤笑道:「怕?怕什麼?怕那些壞人再找上你?」
薛文哲狼狽地低下頭,似乎那句標誌著膽怯的話一出口,就沒什麼難啟齒:「我……我每晚上都做惡夢,夢見自己躺在死人堆裡,什麼衣服都沒穿,好多人都圍著我看,有學裡的夫子,同學,還有你……」
余舒心裡頭有些不舒服,沉默了一下,開口問道:
「你今年多大了?」
「十、十六。」
「我今年十五了,」余舒厚著臉皮謊報「實際」年齡,又把余小修拉到身前,「我弟今年才十一,那天是和你一起被抓過去的,我們兩個因為沒被下藥,清醒地被關在小黑屋裡,我弟弟和真正的死人關在一起,待了一個晚上,小修,你告訴他,你當時怕不怕?」
余小修雖不想搭理薛文哲,但還是不情願地開了口:「當然怕了。」
余舒拍拍他肩膀,又問:「那你現在還怕不怕?」
余小修翻了個白眼:「都過去那麼久了,還怕什麼。」說完還鄙夷地看了薛文哲一眼,暗道:白長那麼大個子,就是個膽小鬼。
「聽見了?」余舒看著對面一臉茫然的薛文哲,哂笑道:「不說我,我弟比你小上五歲,經過那事兒,現在都不怕了,你到現在還會做惡夢,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冤枉你,我看你別做男孩子,乾脆當個小姑娘,躲在家裡不要出來好了。」
薛文哲登時又被余舒激怒,臉上紅白交錯,怒道:「你才是小姑娘呢!」
「我本來就是小姑娘。」余舒聳聳肩膀,年輕就是好啊,可以大言不慚地自稱是小姑娘。
「你、你——」
「別你你你的了,不想被人嘲笑,自己先帶點兒出息,別整天誰欠你五百兩似的,還有,我之前說的話不是嚇唬你,再找我們姐弟倆麻煩你就試試。」
余舒拉拉余小修,朝臉上又有了血色的薛文哲道:「太陽老高了,趕緊回家吃飯吧,薛姑娘」
薛文哲臉一紅,抻著脖子瞪著余舒的後背,輸人不輸陣:「余老鼠!你聽好了,我可不會怕你,我也不會再怕那些壞人,你不許再喊我薛姑娘!」
余舒沒回頭,抬手對後頭隨便搖了搖,攬著因那句「薛姑娘」悶笑不已的余小修回了家。
薛文哲就站在樹底下,看他們走遠了,才氣喘吁吁地靠在樹上,兩眼放空,出神地想了一會兒,好半天,眼睛才又亮了,一掃了之前的死氣沉沉,抬手摸了摸臉,嘀咕道:「我才不是小姑娘呢,臭老鼠。」
余舒帶著余小修,中午在趙慧的小攤上吃了兩碗湯麵,就打發他回家去做功課了,自己留下來幫趙慧打下手,洗碗端飯擦桌子收錢,有什麼幹什麼,偶爾講個笑話逗趙慧開心,解悶又解乏。
就這麼一直到了黃昏時候,晚上大批量的客人還沒上來的時候,趙慧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指著箅子上的餛飩,對余舒叮囑道:「小余,你看著點兒,我去去就回來。」
「好,」余舒沒問她上哪兒,就放下抹布,繞到了熱烘烘的爐子後頭。
趙慧去了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就拎著一個小包袱高高興興回來了,余舒好奇道:「慧姨拿的什麼?」
趙慧抿嘴一笑,「晚上回去給你瞧。」
余舒見她賣關子,心裡更加好奇:告訴我嘛,還要等到晚上。」
「去去,拿著錢到街頭買兩個火燒來,吃了飯你趕緊回去看書,又在我這兒耗了一下午。」趙慧抓了一把銅板塞給余舒,攆走她,將那包袱擱置在推車底板下層,煙味熏不著它。
余舒吃了飯,被打發走了,天黑下來,她搖晃到青錚道人的小院子,見門上掛著鎖,疑惑地拍了兩下門,她便彎腰在門檻縫裡找到了鑰匙,捅開鎖眼,推門進去——
「師傅、師傅?」
屋前屋後晃了一圈沒找到青錚,只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看到一張信紙,被一塊石頭壓著,她拿起來讀了:「劣徒如唔,為師到鄴城訪友,替你討一份好處,七日歸還,每日功課不可廢,猜子一時觀星半時,如有懶惰,歸時必罰,師留。」
「怎麼說走就走了,」余舒嘀咕一聲,捏著信進屋去,找到火折把油燈點著,燒了信,端起桌上的兩碗棋子,撿了床上的蒲團出去。
院子裡頭畫有一塊圓陣,是青錚半個月前刻上的,沒用那奇奇怪怪的顏料,余舒一開始是當老頭銀子不夠,偷工減料,還藉機笑話了他兩句。
青錚不和她解釋,她就沒再問,若說她一開始對這猜棋子的效用還抱著期待,那在白抓了兩個月後,還是十次九點九不中的情況下,徹底將這門功課當成雞肋,比照著青錚的年齡,猜測大概自己練個十年八年才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