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被竹床上的老頭嚇了一跳,滑倒在地,半桶水濺了她一身濕,狼狽地躺在地上,聽到一陣大笑聲,窘迫地從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甩掉,鬱悶地看了一眼那樂不可支的老頭,低頭擰起身上的水。
余舒鬱悶:有什麼好笑的,笑這麼大聲,不就是摔了一跤麼,值當這麼幸災樂禍麼,討厭。
分散在大廳各處記載的易客聽到動靜,只是回頭多看了幾眼,卻沒有一人上前。
竹床上的老人笑夠了,才用手掌撐起了腦袋,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舒服地躺著打量起余舒,這隨意的姿勢極不搭襯他身上那條月白色的道袍。
「你是紀家的子孫?」
余舒把身上的水擰乾淨了,又撿起抹布蹲在地上擦水,聽到他突然問話,遲疑了一下,才答道:
「算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麼叫算是?」
「那就不是。」
「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到底是還是不是?」
余舒被他念的不耐煩,把濕噠噠的抹布丟進水桶裡,丟下一句話,轉身去對面牆角取乾淨的棉布:
「您當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吧。」
余舒還是有眼力價的,能在這地方擺床睡覺,鬧這麼大動靜還沒有一個人上來責問,這枯皮老大爺肯定在紀家有些輩分,對方也就是拿她逗個樂子,她就算是不樂意,也不能較真是吧。
等余舒拿了一大團乾淨的棉布回來,老道又換了一個姿勢躺著,翹著二郎腿,兩手枕在腦後,歪頭看著余舒,笑嘻嘻道:
「誰讓你到這裡來幹活的?」
「紀老太君。」
「哦?為什麼把你攆這兒來了?」
「我犯了錯,老太君罰我在這裡打掃一個月。」
余舒有一句答一句,一面蹲在地上把水吸乾擰進木桶裡,反正這濕乎乎的地板一時半會兒也擦不乾淨,就當是和他閒扯打發時間了。
「犯了錯,什麼錯?」老道一臉好奇地抖起了眉毛。
「」關你什麼事兒啊。
「怎麼,不好意思說?」
余舒使勁兒蹭了兩下地板:「我把表少爺打了。」
老道想必是知道她口中的表少爺是誰,聽她這麼一說,頓就樂了,翻個身,衝她擠眉弄眼道:
「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紀家老婦最護短,你打了她外孫,她就沒抽你幾鞭子撒氣?」
余舒暗道:鞭子沒抽,籐條倒是挨了二十下,手上現在還留著挨打的力道沒散呢。
又一想,不對啊,這老頭不是紀家人,怎麼稱呼紀老太君作「紀家老婦」?
余舒起疑,就將他一開始問自己的話反問給他:
「老人家,您不是紀家的人嗎?」
「我?」老道伸手一指自己鼻子,古怪一笑,摸摸鼻子,「老道才不是這家的人。」
余舒聽自稱,再細細一打量這老頭,頓就明白了,難怪總覺得他這身打扮不一樣,原是個道士啊。
「原是位道長,失敬失敬。」余舒放下抹布,衝他拱了拱手,裝模作樣地恭敬了。
大安朝尊道尚易,易學是一門學以致用的學問,而道教則是一派令人尊崇的宗教信仰,易學和道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是相互獨立的,現大安朝就有一些地方上的易學世家,原本隸屬於道教某一支,後脫離出來,開門立戶成了家業。
總的來說,道教門派和易學世家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一個是不沾世俗,一個則是躋身朝堂。
老道客氣地擺了擺手,眼睛一轉,又問道:「你既不是這家的人,那是打哪來的?」
余舒想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就如實答了:「我娘改嫁給紀三老爺做妾,我就跟著住進來了。」
「今年多大了?」
「十五。」
「幾月生的?」
「呃」余舒嘴巴打磕絆了,這個,她還真不知道「她」是幾月生的。
見她半天答不上話,老道眼光一閃,竟是一骨碌坐了起來,盤著腿,笑意裡莫名就多添了一些正經:
「記不得自己是幾月生的,總該知道自己是哪一年生的吧?」
「當然知道,」余舒脫口道。
老道笑容一減,眼中多少流露出一些失望,嘴一撇,正要躺下去,就聽余舒得意洋洋道:
「我自然是十五年前生的嘛。」
老道立馬又坐直了身子,搓著下巴上的短鬚,瞇著眼睛笑道:「十五年前是哪一年啊?」
「這」余舒又啞巴了,皺著眉頭去默算,大安年份算的是農曆吧,今年是什麼年來著?上次還聽曹掌櫃的說,甲午還是甲未啊?
她只顧著算術,是不察那老道一雙賊光閃閃的眼睛颼颼地刮在她身上,在她看過來時,又及時收了回來,清了清嗓子,取笑道:
「看來你算術學的不好。」
聽這話,余舒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哭笑不得,堂堂一個數學精英,竟被一個古人笑話算術不好,丟人,太丟人了。
「你娘是改嫁的,那你家裡還有姊妹嗎?」老道又問,口氣就像是在同余舒嘮家常,但坐姿早沒了剛才的隨意。
「有個弟弟。」
老道怔了怔,臉上明顯地露出了失望,未幾,他使勁兒抹了一把臉,枯巴巴的面皮被他揉的發紅,一翻身,又在床上躺了下來,背對過去,沖余舒揮了下手,倦倦道:
「行了,玩去吧,老道要睡覺了,別杵在這兒。」
余舒垂下手,納悶地盯著老道的後腦勺,這人老了是不是想一出就是一出?剛才還主動拉著她問東問西的,一扭臉就不待見人了。
罷了,人不待見她,她還多的活要干呢。
余舒又蹲回地上,扯了一團干棉布,繼續沾著地板上的水漬,慢騰騰的,偶爾抬頭看一眼竹床,始終不見那老道動彈,就當他是睡著了,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趕緊把地上收拾乾淨,便拎著水桶走開了。
沒了身後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床上的老道鬼祟地扭頭看了一眼背後,沒見到余舒的人,才偷偷摸摸地把手伸進懷裡面,摸出了不知什麼東西,把在掌心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才壓在心口上,嘴裡面神神叨叨地嘀咕著,一會兒癡癡地笑,一會兒又發出兩聲嗚咽,癔症一般。
「不是又不是,師姐,我等不下去了,真等不下去了」
***
因為中間摔了一跤,擦了半晌地板,快到中午的時候,余舒還沒把活幹完,桶裡的水又髒了,她拎出去換,沒走到門口,就撞上了從雜院找過來的余小修。
余舒還沒來得及問一句你怎麼來了,余小修便老大不高興地質問道:
「不是讓你在屋裡待著,我說過這裡的活我會幹,你還來幹什麼?手不疼了是吧?」
余舒不知怎麼答他,索性就把水桶遞給他,捶著腰,使喚道:「來得正好,去,把水倒了提一桶乾淨的回來,累死我了。」
余小修瞪她一眼,但還是接過了水桶,再往她身上一溜,皺眉道:「衣裳怎麼濕成這樣,幹點活都不會,邋裡邋遢的,行了你快回去吧。」
余舒自動把余小修的諷刺轉換成關心,她擦了一上午的羅盤,汗濕加上污水濺的,搞得身上黏糊糊,真的是想趕緊回去擦個澡,換身衣服,聽他這麼一說,就動了心,遲疑後,瞅瞅裡頭那幾個人還在各忙各的,就把余小修拉到門外交待道:
「那我先回去了啊,你等下提了水,就把西牆後半塊牆上掛那些羅盤擦了,抹布就在屋角箱子裡放著,先用濕的擦一遍,再用干的把水擦淨——」
「我知道,」余小修狀似不耐地打斷她的話,推著她的肩膀往台階下走了幾步。
「你擦完早點回來啊,」余舒朝他擠擠眼睛,想起來那只偷銀子的黃皮小耗子,笑得不懷好意,「回去給你看好東西。」
余小修對她口中的好東西沒什麼興趣,為了趕緊攆走她,便「嗯嗯」應了兩句,把人打發了。
余舒一個人從西大院回到雜院,院子裡沒人,主子們還都沒有開飯,劉嬸這會兒還在大廚房裡幫忙做飯。
屋門掩著,一推就開,余舒對這種不能閉戶的狀態其實是相當在意的,就把買鎖的事也畫上了日程。
看看門後面那只壓老鼠的碗還在,余舒哼哼著兒歌,把門關上,去舊衣櫃裡抽了一條粗布裙子又翻了一件短衫出來,坐在床邊換,邊換邊哼著:
「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叫爹爹,爹不應,喊奶奶,奶不來,頭一栽,嘰裡咕嚕滾下來。」
唱了幾遍,門後頭那只碗一動不動,余舒心想這老鼠該不是悶死在裡頭了,可別啊,她還得靠著它去找余小修被偷走的錢呢。
心上一抖落,她就趕緊繫上了腰帶,跑上去,一手捂著碗口,防止那老鼠突然跑出來,一手摳著碗底掀開——
「個老太太的!」
碗底下,空空如也,別說是黃皮小耗子了,連粒老鼠屎都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