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關天養才曉得二人是祖孫倆,原來就住在凌波門內的曹家巷。老的叫曹仁貴,小的叫曹世傑。關天養問曹仁貴,他的兒子媳婦呢,曹世傑淒然搖頭,歎道:「還能怎樣呢?那天晚上地震來了,好多房子都被震塌了……算了,不說了!」抹了一把老淚,不勝傷感。
不過十四五歲的曹世傑拉著曹仁貴道:「爺爺,你別說了,好不好?」也跟著抹眼淚。
關天養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安慰道:「只要能活下來,那就是幸運的……」
曹仁貴道:「家沒了,兒子媳婦也沒了。我就想著有個本家的兄弟還在九陽府這邊,就帶著孫子投奔了過來。哪知,哪知他們早在十多年前就搬走了。我們祖孫倆就沒了著落,只得流落九陽府街頭……」
關天養道:「那你們回去又怎麼辦?」
曹仁貴道:「還能怎麼辦?日子總得過呀。我倒是沒什麼,就是我這孫子……」
曹世傑泣道:「爺爺,你別說了,好不好?我不拘去哪裡找份活幹,總能養活自己的!」
關天養只是搖頭。
了定卻莫名其妙地對他們講起了經來,說什麼業報,說什麼輪迴。曹仁貴倒是聽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曹世傑卻是一臉的不耐煩。
除夕這天,關天養特地叫船主泊了岸,由他出錢,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把船上的人都叫來聚聚,也算是過年。
夜幕降下來的時候,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不多刻大地就裹得一片銀白。
關天養站在甲板上,望著茫茫的天地,心中在想:「過年了,四丫在小蓬萊過得好嗎?杜姑娘有沒有跟她在一起?這麼久了,杜姑娘可有曾想過我麼?」又想到與杜若一起渡過的那段時間,心下驟地湧起一股子甜蜜,忍不住笑了。
正想得忘情處,就聽曹世傑叫道:「關公子,酒菜都好了,可以入席了!」
關天養這才收回思緒,想到今天晚上還有一番硬仗,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氣,搓了把臉,就轉回了艙裡。
大家見他來了,都恭請上座。關天養老實不客氣地坐下,見了定不在,就問:「世傑,老和尚呢,你沒叫麼?」
曹世傑道:「叫了,大師說我們吃的都是酒肉,與他不相宜,就不來了!」
船主老郭道:「公子不用擔心,我已經叫人準備了一桌素席送過去了。」
關天養這才滿意地點頭,「那就好!」端起酒杯,「人生一輩子,難得在路上過個年。都說十年方才修得同船共渡之緣,為了這份緣,為了這個咱們一起在路上過的年,大家乾杯!」仰頭一口將杯裡的酒喝了個乾淨。
大家也都跟著喝了,氣氛頓時熱烈了起來。
船主老郭打頭,挨個地來向他敬酒。
關天養本來不善飲,但今晚卻是酒到杯乾,一口氣喝了九杯。臉色也是越來越紅!
老郭看著他似乎帶了幾分醉意,就笑道:「關公子,看你這氣色,明年一準兒走大紅運!」
關天養也笑了,「承你吉言,也祝你明年走大紅運。來敬你……」又喝了一杯。
眾人都誇他海量。
關天養卻是笑瞇瞇地,「你們只當我海量,卻不知道我以前很少喝酒,喝也只喝奎元閣的【太白醉】!」
老郭道:「公子是富貴人,自然不喝普通的酒。」舉起杯來,「來,為咱們同船共渡的緣份,大家再乾一杯!」
酒剛下肚,船身猛地一震,就見外面有火光亮了起來。
老郭驚道:「怎麼回事,小五,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小五就是船上的夥計,還沒來得及跑出去,就見一夥黑巾蒙面,手持明晃晃鋼刀的人衝了進來。老郭頓時嚇得面如土色。
關天養卻只是冷眼看著,依舊淡定地自斟自酌。
老郭見此情狀,知道遇著了水爺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叩頭道:「大王爺爺,饒命呀……」
水賊領頭的是個胖子,也是唯一沒有蒙面的人。看著滿桌的酒菜,他喲了一聲,「吃得不錯嘛!」抓了幾片滷牛肉塞進嘴裡,連連點頭道:「不錯,兄弟們,一會兒這桌子就是犒勞咱們的,可別浪費了。」眾水賊轟笑著應了下來。胖子又端起酒杯來,聞了聞,卻沒有喝,嘿嘿地笑道:「都他娘的一群豬呀,這麼混的酒也喝?就不怕喝死了麼?」猛猛地將杯子砸在了地上,酒水碎瓷濺得到處都是。
胖子的話聲才落,就有夥計軟了下去,人事不省了。老郭正自駭異,頓感到渾身酸軟,一陣天眩地轉後,也昏了過去。
滿桌子九個人,就唯獨關天養和曹家祖孫沒事。
胖子盯著關天養,頗有些不解地道:「喲,看不出來,這位小爺還深藏不露呢?」
關天養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繼續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這才慢悠悠地道:「十香酥魂散,白水教手裡搞來,是麼?」
胖子神情微變,「你認得?那為什麼還喝?」
關天養嘿嘿地笑道:「喝,為什麼不喝?大過年的,一個人飄泊在外,這份苦,這份愁,你們懂嗎?都說一醉能解千愁,我也就是想謀一醉。結果倒好……」將酒杯一剁,起手道:「不敢請教大哥是哪條道上的,拜的是哪座山,燒的是幾柱香!」
胖子欲言又止,一番內心掙扎後,神情陡地猙獰起來,一掌拍在桌上,「看樣子你也是常在道上混的,那就好得很。我們只求財,也不想多傷人命。看在過年過節的份上,只要你把身上的銀子都交出來。兄弟幾個立馬走人!」
關天養見這人太不識抬舉,冷哼一聲,「走人?既然來了,又何必走?」一拍桌面,筷子杯子盤子全跳了起來。胖子嚇了一大跳,連怎麼回事都沒搞清楚,就見自己帶來的人全都倒了下去,每個人的都紮著一根筷子。他頓時駭得臉都青了,心知遇著個扎手的硬點了。
曹仁貴和曹世傑祖孫見狀,也作勢就要昏倒過去,關天養卻指著他們道:「裝什麼裝?坐好!」又對胖子道:「不是很想吃麼,坐下!」
胖子不敢不坐。
關天養夾了一起牛肉,細細地嚼著吞了下去,然後突地獰笑了起來,「驢ri的,白水教的史遷、高林也不敢在小爺面前直腰子,你丫的算哪棵蔥?」也不知怎麼著,狠狠地就扇了胖子一巴掌,打得他滿口牙全都吐落了出來,鮮血和著口水,淌得身前到處都是。
他這一下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將胖子的滿口牙打掉了,又不至於傷著了他的頭腦。胖子意識到關天養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怨毒地看著曹家祖孫一眼,就含糊著道:「爺,爺原來是,是道上……」
關天養怒聲打斷道:「小爺我哪條道的都不是。」死盯著曹家祖孫,「你們不是九夏城的人麼,怎麼地連我也不認識呢?」
曹家祖孫驚恐地看著他,「你,你是誰?」
「我是誰?」關天養哈哈地笑了起來,神情說不出的狂傲,「小關爺雖算不得什麼大人物,九夏城卻還沒有不知道的!」
曹仁貴確實是九夏人,也才大半年功夫沒有回去。而關天養是近幾個月才冒出頭來的,曹仁貴又如何識得?見關天養年紀雖輕,身手卻實在不凡,已是嚇得筋酸骨軟,渾身哆嗦,「你,你……」
關天養繼續喝著酒,「知道我為什麼沒有中十香酥魂散的毒麼?」
曹仁貴將頭搖得搏浪鼓一般,「不,不知道……」
「就因為你們太笨。」關天養嘿嘿地笑了起來,「因為你們太笨了,比豬都笨。懂麼?」
曹仁貴哪裡敢反駁了,只得順著他的話道:「是,是,我們太笨,太笨了……」
「哼,你們若是真是災民,又有心回九夏城,何至於拖到現在?想必是在九陽府碼頭看我花了大價錢僱船,所以起了歹心,想趁機謀點過年錢吧?」
曹仁貴看了一眼胖子,「這個,這個,是,是……」
關天養哈哈笑道:「小關爺五歲就混江湖,什麼樣的鬼把戲沒見過?若不是老和尚心軟,你以為我會答應你們上船?」
曹仁貴瑟瑟地抖著,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旅途無聊呀!」關天養悠悠地感慨了起來,「若是你們安份,我只當什麼都不知道。既然你們要鬧,那小關爺只好陪你們玩玩了……你,能從白水教搞來十香酥魂散,那就不是無能之輩。說吧,哪幫哪派的?」
胖子見又問著了自己,就道:「回,回爺的話,小的,小的鶴,鶴嘴山的……」
關天養哦了一聲,「鶴嘴山?秦老三門下!鶴嘴山不在這一帶混飯吃,你們可是撈過界了呀!」
胖子連連說是。
關天養用筷子撥著牛肉,yinyin地瞟了一眼胖子和曹仁貴,「說吧,這事該怎麼辦?」
胖子知道自己不過是砧板上的肉,哪裡有說話的份?喪氣地道:「全憑,全憑爺裁處……」
「我裁處?那我要你們的命呢?」關天養拿眼睛的餘光瞟著他們,心下卻著實有些猶豫,拿不定到底要不要下殺手。
此言一出,曹家祖孫都駭倒跪了下去,一個勁地叩頭求饒。
關天養正要發落,就見了定拄著枴杖走了出來,「關施主,我能說句話麼?」
關天養一看著了定就滿心的不悅,站起身來道:「你不用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行,這批人就交給你處理。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將他們都感化了!」
了定合什宣了聲佛號,「若能如此,那關施主功德無量呀!」
「是呀,對他們來說是功德無量了!」關天養瞟了胖子和曹氏祖孫二人一眼,見他們都是滿臉得脫性命的喜悅,便暗暗搖頭。「我也喝得差不多了。老和尚,你就看著辦吧……」一搖一晃地回房了。
第二天起床,關天養見船上一切都恢復了正常。船主老郭和夥計們對他簡直敬若神明,見他起來了,都一窩蜂的趕來侍候。
關天養見曹家祖孫不見了,就問道:「那兩個探子呢?」
老郭一怔,問道:「什麼探子?」他顯是還不知道曹家祖孫的真正身份。
關天養輕笑了一聲,暗道:「這群人還真是的,差點連命都丟了也不知道!」就問,「老和尚呢?」
「沒見著人,估計還沒起來呢!」
關天養吃過早飯,就走到了定所在的艙外,敲門問道:「老和尚,還沒起來麼?」
「你有事麼?」了定的聲音清晰有力,一點也不像在睡覺。
「昨晚上那幾個水賊呢?」關天養靠在艙壁上,看著漫天揚揚灑灑的大雪,心下其實已經猜到了定將他們都放了,但他還是需要親口證實一下。
「你找他們做什麼?」了定並沒有直接回答。這讓關天養有些意外,哼了一聲,「他們都是我的俘虜,我當然想知道你是怎麼處置他們的!」
「他們已經向貧僧保證從今以後改惡從善,絕不再干水賊的營生……」了定才說到這裡,關天養就幾乎猜到了他昨天晚上都做了什麼,心下當即湧起幾分不快,質問道:「然後你就放他們走了?」
「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何苦為難人家?」
關天養氣得當場笑了起來,「他們有家有室,我是沒家沒室的。若我不是有力自保,你可知道現在已是什麼下場了嗎?當初若不是你濫好心,又何至於惹上他們?」心下卻已經在暗罵了定實在天真得不可救藥。
「既是貧僧種下的因,那就由貧僧來結這個果吧!」
關天養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自然是知道了定是不會讓他殺那幾名水賊的,所以才乾脆把他們交給了定卻處置,也知道了定必須會放了他們。他更知道那些水賊絕不會改惡從善,絕對還會再來。到那時,他想知道了定又將如何措置。
他本不是個心善之輩,真心殺起人來,眼皮子不會眨一下的。
苦心積慮地玩了這麼一出,不外乎就是想看看,了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沒有任何江湖經驗,還是故意在他面前裝鬼。但從眼下來看,似乎證明他的猜測都是站不住腳的。
「我怕這個果是苦果,老和尚你嚥不下去!」
「非也,非也……」
聽著房裡傳來沙沙的翻書聲,關天養就知道老和尚又在閱讀經書,就懶得再和他多說,也貓回房裡折騰他自己的了。
年初二,船行到了大江中下流最大的港口——潯陽渡。
關天養打從記事就常聽跑水路的人說這裡如何的繁華,如何的人煙稠密,如何的珍奇異物數不勝數……久而久之,潯陽渡在他的印象中就成了跑水路的人的聖地,是一個繁華富庶得堪比京都的超級都會,在它的面前,九夏城不過是鄉下僻壤,不值一哂。
這些年來,關天養南來北往也跑了不少路,見識的自然也多了。雖說這還是頭一回出三楚行省,但一路上行來,還沒有見到過一座城市有九夏城那般的繁華和富庶——儘管那已經成為昨天的歷史了——還沒見到過哪座港口停泊的船只有九夏城南碼頭和三官塘碼頭多。
聽說今天要到潯陽渡,他老早就站到船頭翹首而望,不時地問老郭:「還沒到呢?」
老郭道:「還有片刻功夫呢!」
過了片刻,他又問:「怎麼還沒到呀?」急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
老郭看著他焦躁的樣子,樂呵呵地笑了,「哪有這麼快?少說還有二三十里水程,估計也就是一柱香的功夫了!」
關天養哦了一聲,默默地估算著時辰。在他覺得差不多都過了一柱半香的功夫後,卻還是不見港口,當即就生氣地問:「老郭,你糊弄我吧?咋還沒到?」
老郭很是無奈,「快了,一會兒你就會看到船越來越多了……」
關天養耐不住好奇,攀上了主桅,手搭涼棚,極目遠望。只見水天盡處,隱隱有一條黑線,就問道:「老郭,那裡是嗎?」老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不錯,就在那裡了。怎麼,你都看見了?」
「黑麻麻的一片,也看不清楚是什麼……」
隨著船離黑線越來越近,關天養就看到黑線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高矮不一的船桅,竟一眼望不到邊際。按說潯陽城就在港口的北面,卻是根本看不到城垣的影子。看這陣勢,關天養就暗暗感慨,港口裡該泊得有多少船吶?
大約是年節間,大多數的船都泊在港裡,沒有出航。在客船駛入進港的水道後,關天養頓時有種淹沒在了桅檣林裡的感覺,舉目望去,除了船桅和天,竟什麼也看不到了。
往前航行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終於看著了碼頭。
老郭叫道:「關公子,到了!你要進城麼?」
關天養這才從桅桿上跳下來,興奮地拍著手,「當然。來了一回潯陽城,不進去瞧瞧怎麼能行?」
「好,那你去吧,我先去尋個泊位。你逛完了就回來,我會讓小五在碼頭候著你。」
「好勒……」關天養急不可待,縱身躍上了碼頭,撒腿就跑。剛跑了兩步,又想到了定還在船上,就又跳回來,衝到了定的艙門外,叫道:「老和尚,你要進城麼?」
「不了,你去吧!」了定的聲音依舊淡泊如水,沒有一絲的波瀾。這頓時讓關天養覺得乏味之極,吁了一口氣,「我可是喊過你了的,可別說我沒有帶你一起去!」這才走了。
潯陽城的地勢頗高,上了岸後,還得爬三百多級石階這才到了上面的市場。
市場上熱鬧得很,賣什麼的都有,南腔北調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儼然成了天底下最古怪的樂章,聽得人直想笑。關天養左穿右鑽,頓飯功夫才從碼頭的大市場裡鑽出來,然後望見了潯陽城的城門。
本以為潯陽城是一座江城,沒想到竟然是建在高坡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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