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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二節 決心 文 / 灰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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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功告成,鄧名打算再和陳佐才閒聊幾句就告辭,現在陳佐才對四川的民風民情比鄧名還要瞭解得多。

    「回頭老夫再琢磨一下,把這個書名給改一改,此外,這本書最好也不能說是國公親筆寫的。」在鄧名起身道別的時候,陳佐才隨口說道,這是他剛才閒談時想好的辦法。

    「為什麼?」本來已經要走的鄧名,突然又停下了腳步:「用我的名字不好嗎?如果話是從我的口中說出來,老師和學生們都更容易相信吧?」

    「這當然沒錯。」陳佐才輕輕歎了口氣,眼前這位成都的統治者其他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懂得愛惜自己的名聲了,就好比當初辦這個書院也不知道改個名字,結果使得許多的人都認為鄧名就是要搞一套謀朝篡位的工具出來。

    略一沉吟,陳佐才沒有正面回答鄧名的疑問,而是提出了一個人選:「鞏老先生怎麼樣?就說是他寫的。」

    陳佐才和鞏煜長談過幾次,對方的學問、見識都讓陳佐才佩服得五體投地,陳佐才也很清楚鞏煜對鄧名非常關心愛護,雖然到四川的時間不太長,但居然也和文安之差不多了,簡直就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鄧名的身上。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陳佐才心裡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念頭,但他馬上就將其驅散了:「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啊?我深受皇上的隆恩,被提拔為……嗯,被提拔為把總……總之,我絕不能辜負了皇上,要是沒有陛下的恩典,保國公還根本不會有機會見到我呢。」

    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驅趕出去後,陳佐才繼續剛才的話題:「不如就說是鞏老先生寫的好了,他反正連神主牌都燒了,這點事也不會放在心上了。」

    聽到這句話鄧名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陳祭酒是覺得這本書對我的名聲不好啊?沒關係,我敢作敢當,再說,也不能什麼壞事都往鞏老先生頭上推啊。」

    「國公的前程遠大,現在不知道輕重,以後會明白有個好名聲還是很重要的。」陳佐才微微搖頭,輕聲勸說道。

    「嗯。」鄧名低頭愣了一會兒神,片刻後抬起頭來,語氣堅定地說道:「這本書就是我寫的,這樣才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

    「慈不掌兵,這個道理老夫也很明白。不過這事就像帶兵打仗一樣,每個人都需要各司其職。」陳佐才依舊沒有放棄說服鄧名的念頭,實際上,他認為鄧名在一次次下江南的時候就做過很多不妥的事。其實很多公開出去不好聽的事完全可以讓手下挑頭去做,鄧名只要裝不知道就行了。有些話陳佐才並沒有挑明,他覺得自古以來一個能成大事的領袖總是會有比較好的名聲,因為他自己注意維護,手下也明白這是君臣分工。鄧名的實際表現要比陳佐才所知道的大部分領袖都要好得多,如果再加上注意宣傳的話,打扮成一個聖人沒問題。

    「陳祭酒怎麼也說起這種話來了?」鄧名聞言又是微微一笑。鞏煜就多次和他私下談過這個名聲的問題,而且鄧名也很清楚鞏煜到底在想什麼,就是要讓鄧名更好地爭取民心——老百姓都盼著能有個青天大老爺,更盼著能有個聖明的天子;不僅百姓有這個期盼,就是士人也是一樣。所以鄧名被包裝得越好,就越能得到百姓的擁護和支持,百姓們越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鞏煜也承認鄧名到現在為止名聲很不錯,不過為什麼不更進一步呢?把那些強盜、帝國的理論統統交給別人去發佈好了,鄧名只要坐享其中的好處就可以。鞏煜甚至推薦過具體人選,一個是周開荒,鞏煜稱完全可以把此人打扮成一個殺人不眨眼、蠻橫凶狠的形象;此外還有一個任堂,也可以賦予他一個搖羽毛扇的陰謀家的形象。這樣,諸多關於帝國的理論都可以被稱為出自這兩個人的策劃——鞏煜並不是沒考慮過毛遂自薦,不過他擔心自己年事已高,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開人世,無法保證幫助鄧名把這個黑鍋背到底。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議會投票的那天,陳祭酒在議會裡說的那番話,我也聽說過了,陳祭酒講得很好。」鄧名輕歎了一聲:「其實這種吃絕戶的事,仔細想一想,我好像也幹過。而且,如果這次東南督撫把案子辦成了,我也要去推銷債券的——我不可能看著他們把這麼一大筆銀子全部花到自己的軍隊上,或是進貢給清廷。」

    陳佐才的臉上又浮出孤傲之色,不置可否地聽著。

    「當我聽了陳祭酒的那一番話後,我就知道成都書院課教的很好,大家都懂得聆聽別人的話,這實在讓我喜出望外。」鄧名說到這裡對陳佐才抱了一下拳。

    「教課是份內之事。」陳佐才簡短地答應了一聲,臉上也不動聲色,安靜地把鄧名的謝意收下了,其實他心裡的想法遠不是這麼簡單。

    「這是保國公你的功勞。如果我那次當著劉晉戈、熊蘭和全體老師罵你的時候,你派人把我拖出去殺頭,那你的手下自然會有樣學樣,誰敢在他們面前說三道四、指手畫腳,他們肯定不會輕饒。」陳佐才在心裡默默想著:「因為你不因言罪人——雖然你屢教不改,但你對我表現出來的尊敬,讓你手下都知道該怎麼對待諫言,可以不聽,但不能不讓人說,現在已經變成了全川的風氣。再說我又有一點名氣,所以這次去議會罵他們的時候,雖然他們都有權把我轟出去,但誰也不好意思喊衛兵這麼幹。」

    現在鄧名向陳佐才表示謝意,稱讚他教導有方,陳佐才也無意去糾正對方的看法,同樣是在心中默念:「你不因言罪人,那我就不平則鳴,這就是君子對君子的報答方式。其他的客氣話就不用說了,省得你這個年輕後生經不住誇,驕傲自滿起來。」

    這時又聽鄧名說道:「五年前,明軍在重慶城下慘敗,我和其他潰兵一起逃向奉節,途中我第一次參加了與敵人交戰,那一仗我還擊斃了一個敵人。」鄧名揮了一下手,表情平靜地說道:「我拉開弓,瞄準了一個活著的人,射中了他,眼看著他重傷落入冰冷的水中,掙扎著想爬上岸,但最後流血而死,被江流沖走了——陳祭酒一定不知道,第一次殺人以後,我好幾天都沒睡好,夜裡常常驚醒過來,想著那個被我奪取性命的年輕人。而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戰爭會如何地讓人變得扭曲。」

    陳佐才沒有插嘴,聽鄧名繼續說下去。

    「當兵就是要殺敵的,這毫無疑問,如果不想被韃子和綠營殺,就要奮起反抗,就要先把他們都殺了,對此我問心無愧。」

    接下去談到了之後的萬縣之戰。因為目睹了幾個熟悉的同伴被殺死在身邊,鄧名和衛士們追著潰敵砍了十幾里地,那天不知道有多少敵人死在他的劍下:「從動手殺第一個人開始,這幾年來,我做的事就是殺更多的人,整天琢磨著如何殺人,如何生產最好的殺人利器,訓練最善於殺人的軍隊。因為我這份工作完成得不錯,所以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欣賞,而我這個工作還要繼續做下去,不知道還要再幹上多少年。戰爭和和平是完全不同的,黑白、對錯是完全顛倒的,陳祭酒也當過把總,想必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陳佐才微微點頭,簡短地答道:「老夫知道得很清楚。」

    陳佐才不動聲色,心裡想到:「我倒是沒有親手殺過人,不過我為了保證軍屯的生產曾經打過人,把我管理下的輔兵鞭打得皮開肉綻。最一開始我也感到噁心,但不得不強迫自己做下去,後來漸漸就習慣了。」陳佐才曾經徹底適應了那份把總的工作,但現在回憶起來,卻發現自己又一次生出不舒服的感覺。離開雲南好幾年了,一直在書院裡教書,他當初心安理得下令對輔兵進行懲罰,現在內心感到愧疚。

    「所以,我提出士兵們只要服役幾年,或者參加過幾次戰鬥就可以退役。不過,這個辦法對我不適用。我和他們做的事不一樣,這幾年和東南督撫打交道打得多了,我也開始分不清是非對錯了。有的時候我會冒出一個念頭,我想,如果是在五年前,我是絕不會和滿清的官吏合作,眼看他們欺壓漢人百姓的,也絕不會對文字獄袖手旁觀的。但現在我首先會考慮我們四川大業的成敗,比起我們在滿清官吏心目中的形象,一些漢人百姓的冤屈根本就不算什麼。」說到這裡,鄧名的臉上突然有了痛苦之色。

    「慈不掌兵。」陳佐才又吐出了四個字。

    「嗯,我總是安慰自己,畢竟這種事一定要有人去做,要有人挺身而出保護國家的安全。」

    這次陳佐才沒有讓鄧名等很久,立刻脫口而出:「國公說的一點錯都沒有。」

    「只是我想,等到十年以後,韃虜被趕走了,戰爭結束了,我和我的上校們恐怕也都是半瘋了——我不認為,一個縣的百姓會放心地讓一個殺人如麻的傢伙當他們的縣官,不過他們卻認為戰爭的勝利者是最好的統治者,這真是古怪啊。」

    「國公的話,老夫有些聽不懂了。」陳佐才感到他跟不上鄧名的思路了。

    「我認為,等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我和我的上校們都需要好好的休息、放鬆,我們養成了一套黑白完全顛倒的規矩,這套規矩是用來對付敵人而不是自己人的。」鄧名搖搖頭,覺得軍人未必是合適的官員,就算是戰爭英雄,恐怕也需要先冷靜一些年才能重返政壇,至少也得等他在和平生活中消除了戰爭的影響再說。

    「所以保國公才搞了這個院會出來嗎?」陳佐才聽到這裡,突然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也見識過南明三王是如何驅使百姓的,鄧名大概是怕自己會失控變成一個暴君。

    「確實,是一個原因。」鄧名覺得若是自己將來不進行過戰後的心理恢復,很有可能會把帶兵的那套觀念拿來對付自己人,把有不同意見的人當成逃兵斃了。大手一揮發動各種生產戰役,根本不在乎有多少百姓被充作了炮灰——趁著現在自己還頭腦清醒,鄧名先把這個議會的框架搭起來,然後帶著軍隊逐步習慣去服從它。不然將來走火入魔,會不會願意用議會來限制自己就難說了。

    「因此,我不願意隱瞞我的作品,我也不會去刻意保持什麼好名聲,」鄧名對陳佐才說道:「我會時刻提醒自己,把真實的想法和院會分享。你們在後方,基本上是生活在和平的環境裡,就算我自己察覺不到我已經發瘋了,但你們肯定能看得出來——陳祭酒應該讓四川的同秀才們明白,如果軍人當得太久,心智不正常了,那也是為國家付出的犧牲,應該得到善待,讓軍人能夠恢復過來。」

    陳佐才仔細地盯著鄧名看了半天,鄭重其事地問道:「可以冒昧地問一下國公,國公驅逐韃虜後的志向嗎?」

    「我的志向?」鄧名哈哈一笑:「我希望驅逐韃虜後,院會裡坐滿了來自全國的議員,他們代表著全天下的百姓……」說到這裡鄧名突然停住了,他本想說希望議員們會在他進門時全體起立鼓掌,出門時議長會說「我們代表全體國民,感謝您多年的為國效勞」,不過這個志向實在太大了,鄧名覺得陳佐才肯定理解不了,今天聊得興致勃勃,差點一不小心就吐露出來了。

    「國公的心思,從來都是變幻莫測。」陳佐才等了片刻,見鄧名已經沒有繼續的意思,就點點頭保證道:「既然國公深思熟慮過了,那老夫盡力幫忙便是。」

    ……

    北京。

    蔣國柱不久前送來一份報告,稱他負責的哭廟案和奏銷案都有了起色,哭廟案的首犯金聖歎等人已經畏罪潛逃,沒有了領頭人後,蔣國柱親自指導地方官施展手段,把涉案的外圍人員分化瓦解——這些沒有潛逃的人本來還對清廷心存幻想,所以才會留下。而蔣國柱的方案是「挑動縉紳互鬥」,他暗示那些寄希望於清廷寬大的人們:朝廷和兩江總督衙門已經不打算追究此事了,不過出於官府威信的考慮,需要一兩個替罪羊,然後就會赦免其他的人。

    至於具體的人選,蔣國柱也沒有指定而是讓縉紳們自行決定。他還拿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來,說官府默許眾人分擔那個頂罪的人遺留下來的責任,換言之,就是眾人負責照顧頂罪者的家人,湊錢彌補該人被抄家的損失。

    不出蔣國柱所料,為了頂罪的問題,本來就不太團結的縉紳聯盟立刻出現了裂痕,他們之前能夠形成這個聯盟還是因為浙北的榜樣;不過當蔣國柱明確表示官府沒有特別針對的對象後,這些縉紳就又開始舉辦賽跑比賽——不過蔣國柱可不是鄧名,他並不打算只吃掉最後一名。

    在經過互相舉報和陷害後,蔣國柱抓走了幾個縉紳,然後要求其餘的人按照最開始的約定辦,讓他們合夥兒照顧被捕者的家人。在這期間,蔣國柱偷偷對其中的一批人說,他們本來就不在官府的嚴辦名單上,就算沒有人頂罪,也最多是罰款了事。

    蔣國柱估計這些人聽完後肯定會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大事,分擔頂罪人的負擔非常不公平,等這些人再為此事鬧起來後,蔣國柱再把之前他們互相陷害、告密的信分發一下,估計就能讓黑名單上的縉紳們徹底反目成仇——蔣國柱計劃分三批到四批把這些富戶都抓起來,沒收財產,然後賣給四川人。至於查抄所得,蔣國柱計劃把一成送給北京,用三成購買四川的債券,剩下的用來養兵。

    在給北京的報告中,蔣國柱吹噓了一番自己的忠誠和幹練,拍著胸脯保證,至少能夠給北京運去一百萬兩銀子。

    把蔣國柱的奏章輕輕地放到了桌子上,索尼沉吟了一會兒,對鰲拜和蘇克薩哈說道:「現在江南如此混亂,歸根結底還是在鄧名身上。」

    「正是。」鰲拜和蘇克薩哈異口同聲地答道,然後一起滿臉期待地看著索尼。

    不久前康親王傑書又上了一份奏章,認為等拿到漕銀後,清廷就可以揮師西進,取道潼關入陝西,集中河南、山西等地的綠營精銳於保寧、重慶,再加上精銳的河西兵,與鄧名再次決一死戰。

    傑書顯然不願意灰溜溜地返回北京,而且無論是他還是遏必隆,都對淮安的失利相當不服氣,認為如果不是因為水網密佈,江南人心浮動,偵查不利加上朝廷一再催促等原因,他們不會遭遇挫折。而從保寧、重慶出發,只要糧秣準備充足,輔兵和牲口帶得夠多,完全可以走陸路攻擊成都。

    只要攻陷了成都,那所有的動盪不安自然都迎刃而解,就是和鄧名拚個兩敗俱傷,也能阻止他繼續無休止地利用水師優勢騷擾湖廣、兩江、浙江、山東——與其讓官兵在這麼大的範圍上疲於奔命、處處設防,還不如集中人力、物力蕩平了四川。

    這個計劃鰲拜和蘇克薩哈也是認同的。作為去過四川的戰將,鰲拜表示,他認為走漢中這條路攻擊西川是完全可行的。雖然路上沒有什麼人,但確實可以靠大量的民夫和畜力來解決運輸問題;對於陸戰,清廷也還有一定信心,而且北方的軍隊士氣也還不錯。比如河西的趙良棟,就多次叫嚷有信心把鄧名一舉蕩平——在鄧名燒死了洪承疇、襲殺了胡全才又生擒了郎廷佐後,敢這麼喊的人就沒有幾個了;而在高郵湖、浙江和山東之戰後,趙良棟這樣的好漢就更稀罕了,若是去打成都的話,趙良棟這樣的猛將一定要帶上,他的好搭檔張勇和王進寶不用說也得一起去。

    只有索尼依舊擔憂,進行這樣大規模的動員會讓清廷有被掏空家底的危險。

    要是能一勞永逸當然好,那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而且還能靠象牙和翡翠來彌補損失——高明瞻不是說**都是滿嘴長牙的大象和用來當門墊的翡翠嗎?

    可若是戰事不利的話,那清廷又該怎麼辦?

    「若是幾年前我們肯下這樣的決心,現在就不用坐在這裡發愁了。」鰲拜見索尼又沒了下文,焦急地勸說道:「如果我們現在捨不得花這筆錢、下不了這個決心,那再過些年,鄧名的流竄範圍只會變得更大,朝廷的負擔更重,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連下這個決心的能力都沒有了,那才是追悔莫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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