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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煜給鄧名講的理論,是古往今來顛撲不破的那套深根固本之法:「崇禎十四年,平章建議闖王經營河洛以取天下,在平章的協助下,皇上理河道、駐官吏、撫流民,本欲串聯河洛、荊襄以為根本。但孫傳庭三次進入河南屠戮百姓,等開封的洪水過後更是毀得徹底,兩年辛苦皆成泡影。無奈之下,下只得留袁將軍偏師去襄陽,主力退往陝西。放棄西安以前,平章和老夫分手時,曾痛恨不已地自責說誤了皇上的大事,開封大水後應該全體下荊州搜羅船隻,順流而下克武昌,直取南京為根本的,從一開始就不該建議皇上來陝西這個貧瘠的地方。至於北京大敗後,讓袁將軍放棄湖廣回師北方,更是錯上加錯。」
進入陝西後,李自成和牛金星幾乎是一刻不耽擱地全力恢復生產,每到一個地方就向難民宣傳三年免征的政策,連最偏僻的深山老林也不放過。當年就有大批的流民返鄉。榆林戰役一邊進行的時候,順軍還在一邊修整明廷已經二十年沒有修整過的陝西水利。東征開始後,西安委派的地方官也都竭盡全力地恢復生產。順軍所到之處,逃難到山中的百姓扶老攜幼回鄉生產,以致陝西、山西的縉紳都說闖軍到了以後海清晏平,十數年寸步難行的道路上,突然流民一下子都消失不見;拋荒十餘年的陝西、山西的土地,在永昌元年被大量地耕種出來。當時李自成尚未遭遇北京之敗,西北士人大都認為這昭顯了大順的新朝氣象。
正因為如此,牛金星、鞏煜都認為他們已經在內政上做得相當出色了,即使再努力,也不可能幫助李自成在幾個月內就獲得對抗滿清全部壓力的國力。所以牛金星自然而然地從最初的戰略開始反思。不過這個戰略鄧名聽得有點耳熟,仔細一琢磨好像和他前世洪秀全的那套說法有點類似。
「平章當時歎氣連連,稱他總覺得陝西出精兵,有了精兵何愁拿不下糧倉?只因為思慮不周以致鑄成大錯。」
聽到這裡鄧名終於確定無疑,牛金星因為入陝西的路線失敗,所以琢磨出了一條類似洪秀全的路線。巧的是,好像很多人都認為洪秀全的錯誤就在於只取東南財富,而沒有北上陝西獲取西北的精兵。
鄧名想安慰鞏煜一番,就說道:「就是當時直下江南,也未必就一定能成功。」
「國公說得不錯。」出乎鄧名意料的是,鞏煜立刻表示贊同:「這十幾年來,老夫在陝西反覆思量,覺得平章的策略依舊有很大的問題。南京堅城難下,就算僥倖得手,主力也會被牢牢釘在城裡——因為總不能再把這座城市還給明廷吧?全軍沿著長江一字排開,處處都要分兵留守,攻取周圍的浙江、湖廣都未必拿得出多少人馬來,很可能陷入拉鋸苦戰,四面受敵。唯一的好處或許就是能夠切斷漕運。可是看看鄭家的實力,明廷改成海運,鄭家還是所得不多。」
要是明軍採用曾經在河南使用的辦法,深入闖營統治區燒殺搶掠,那闖營是不是能在東南建立一個比陝西穩固的根基也很難說。鞏煜甚至認為,明軍會變得更有進攻的**:「秦、晉之兵對攻入河南並不是特別有興趣,就是因為河南太窮。皇上和平章經營兩年,勉強結束了河南遍地流民的景象,官兵來了,除了抓百姓熬油,也沒有什麼可搶的。但如果皇上在南京周圍建立基業,四面八方的官兵勢必蜂擁而來,就是前面的人屢戰屢敗,恐怕也打消不了後面的人來搶掠一番的**,把東南打成一片白地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那鞏老先生現在的看法是什麼?」
「孫可望的辦法其實很好,」原來鞏煜認為孫可望這條路才是正確的坦途:「雲貴後顧無憂,地形險要,進可攻、退可守,一步一個腳印地打出去,才是正途。當初皇上要是先來這裡就好了。」
至於鄧名的川西,鞏煜認為也不錯,和滇黔有相似之處:「皇上才入西安,就設防禦、守道之職,專門管理追贓、授田、治水、三年免征,與在河南時做的一樣;國公在成都這裡也是治水、授田、輕稅,取湖廣之財輔助難民。可惜皇上沒有國公這麼多錢,更沒有三年的時間。可見這個辦法是要看地方的,能用在川滇黔,不能用在陝西、河南,不是距敵太近,就是有人掘河。國公能意識到培養根本的重要,就很了不起了。將來川西經營好了,對國公來說,就會是漢太祖的關中,漢光武的河內。」
鞏煜的話讓鄧名感到一絲不安。因為他突然想起吳三桂也是據滇黔爭天下,最後同樣是因為經濟不堪持久而垮台。可見若是沒有鄭成功、張煌言在東南牽制清軍,僅靠西南還是很危險的。
這個教訓鄧名當然無法對鞏煜說明,不過他心裡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事不宜遲,我需要趕快和延平郡王聯絡。他已經拿下台灣了,現在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打呂宋?如果要打呂宋就應該趕快,看看我是不是也能幫上什麼忙;要是暫時不打,就要設法重返福建,或是幫助張煌言在浙江大陸上取得一個根基——雖然現在湖廣、東南的形勢以及長江的航運情況,和吳三桂起兵時不完全相同,但給清廷多加一個牽制總是有備無患的事。還有山東,實在不行我們就掏腰包彌補上虧空,趕緊出兵,別讓清廷把於七鎮壓了下去。」
鞏煜接著又奉勸鄧名千萬要戒驕戒躁:「皇上就是操之太急。陝西、湖廣明明才開始經營,連第一年的收穫都還沒得到,就一口氣走到了北京城下——固然有軍餉的原因,負擔越來越重,但也是因為太順利了,皇上覺得路太好走,所以就沒有慎重地考慮什麼時候該停下腳步。國公四年來也是一帆風順,而老夫現在覺得,想要爭奪天下,最關鍵的是要耐得住寂寞。吳三桂比皇上耐得住性子,所以山海關一仗他贏了,皇上輸了。吳三桂是一個現成的例子,燙手的東西,再誘人也要忍住,」
今天鞏煜算是把這麼多年的反思統統倒出來了,接著就開始討官:「國公不是要找個四川巡撫嗎?乾脆就給老夫吧。老夫不想回書院教書了,看見蒙小子那張面孔就有氣。」
鄧名笑道:「那個巡撫有什麼意思?就一個打掃的工人,還不如書院的教授。」
「可是老夫在夔東那邊說得上話,劉晉戈、袁像這兩個小子老夫也壓得住他們。」鞏煜知道,那個巡撫衙門充其量就是一個調解部門,實權都握在知府衙門的手裡:「將來國公勢必還要和夔東眾將打交道,搞不好又會鬧出什麼糾紛來,有老夫坐鎮這個巡撫衙門,他們就不會疑神疑鬼,以為國公有猜忌之心;要是誰不識好歹,老夫也能把他們罵回去。」
鄧名知道鞏煜是想為自己穩固後方,團結周圍的盟友,不過這實在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位置,而且也幾乎沒有任何權力:「這恐怕是屈才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那當然是屈才了;放在十年前更是屈才了。老夫文武全才,若不能出將入相,老夫也懶得伺候。可現在不同了,老夫已經七十了,雖然身體不錯,但也沒法跟著遠征了;整日操勞政務,精力也不夠用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巡撫正好適合我。」
「既然鞏老先生堅持,」鄧名覺得對方說得也是,就打算答應下來:「那我就……」
「且慢!」鞏煜猛地推出手掌,攔住了鄧名下邊的話:「你打算委任老夫為四川巡撫嗎?你以什麼身份把這個職務委任給老夫?」
「這……」鄧名幾年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反正文安之事後都會認可:「自然是文督師的名義。文督師奉旨督師四川、湖廣、河南的軍務錢糧,任命一個巡撫自然是份內的事。」
「老夫為何要用一個名義呢?直接讓文督師給我這個職務不就得了。」鞏煜提醒鄧名他本來就打算去奉節一趟,那麼他就趁著這個機會,直接向文安之要這個官好了:「事急從權,如果只是舉手之勞,那根本沒有從權的必要。」
鄧名主要是覺得鞏煜再跑一趟奉節未免太辛苦。像鄧名這種年輕人,哪怕再累,睡一覺就又是精神百倍。可文安之、鞏煜這樣年齡的老人,顛簸一場下來,就要很久才能從疲勞中恢復。
「文督師是天啟年的進士,比老夫還要長上幾歲,我們大概有三十年沒見過了,肯定是要敘敘舊的。總不能讓文督師來成都看老夫吧?」鞏煜卻是不以為然:「我已經到川西這麼久了,文督師想必也早就知道,說不定已經在生氣老夫還不去見他了。」
鞏煜說走就走,打算明天搭乘一條船去奉節。既然他說一定要去和文安之敘舊,那鄧名也沒有繼續阻攔的理由。
離開川西常備軍統帥部的時候,鞏煜告訴鄧名他明天一早直接走人,就不來和鄧名告別了,也省兩步路。
「文安之和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早就該去頤養天年了。可你們這些年輕人遲遲不能變成擎天大柱,不能頂住這片天不讓它塌下來,我們又怎麼敢鬆勁、撒手呢?」和鄧名告辭後,鞏煜在心裡默默祈禱著:「蒼天再給我幾年時間吧,也再給文安之幾年吧,讓我們再送鄧小兒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