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眼下沉浸在一片節日的氣氛中,官員和百姓都在享受難得的假期,以及平時捨不得享用的美食。川陝總督李國英也趁著這個機會四處活動,希望輔政大臣能夠體念他的難處,同意從重慶撤兵。
雖然一開始朝廷堅決不同意從重慶撤兵,但看到李國英再三上奏苦苦哀求,而且不顧體統和身份地替朝廷分析堅守重慶的利弊後,就是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們也都被感動了。雖然很不滿意李國英在奏章中公然削朝廷的面子、拆朝廷的台,但太皇太后看完李國英懇請入京對奏的奏章後,也對左右官員輕歎一聲:「李國英這個奴才還是忠的。」
雖然李國英諱敗為勝,每次戰敗後都竭力推卸責任、怨天尤人、拚命誇大敵人的損失,但和近代國家不同,**國家對忠誠的要求是很低的。就好比在鄧名前世的鴉片戰爭中,林則徐給道光的奏章中同樣是竭力隱瞞戰敗的消息,用清軍的大捷來讓皇上開心,導致道光對英軍的戰鬥力和清軍的實際水平一無所知。在前線已經潰不成軍的時候,道光還以為清軍正在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擱在近代國家,如果前線指揮官這樣辦事,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但在**的國家裡,林則徐即使這樣做,仍然是道光皇帝忠心耿耿的好臣子,因為他沒有徹底的顛倒黑白,沒有和英軍指揮官稱兄道弟,也沒有在報捷的同時把一車車的贖城費往英軍營地裡送。
在忠誠鏈下,臣子、奴才的榮辱都繫於皇帝一身,如果不讓皇帝開心就別想把差事幹下去,就會被更敢於撒謊、更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同僚頂替。明君就是能夠從普遍撒謊的臣僚中挑選出那些不但會撒謊也會辦事的人。而道光之所以是昏君,就是他轟走了撒謊程度較低的林則徐,卻換上了撒謊肆無忌憚的人。
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都是從關外打進北京,顯然比從小就深居紫禁城的道光要明瞭世事,他們儘管對李國英有些看法,但還是能意識到此人可用。
在同意讓李國英來北京奏對的時候,輔政大臣已經有意批准從重慶撤兵,只不過朝廷大張旗鼓地援兵四川,為此撥給了大批糧餉,還從山西抽調了巨額的人力,將來要是追究責任誰來承擔?既然李國英這麼忠誠,那也就不用另找別人了,川陝總督回京奏對,朝廷出於對最掌握實際情況的一線負責人的信任而同意撤軍自然是英明之舉;而將來要是被親王派借題發揮鬧出大風波的話,也可以把責任往李國英頭上一推,就說朝廷支援四川的決定沒有錯,其後的四川局勢也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但李國英這廝貪生怕死,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居然狗膽包天入京奏對。朝廷不過是一時不查,輕信了這個外表忠厚、心懷奸詐的狗奴才的話,斷送了四川的大好局面。
在來北京路上的時候,李國英也猜到了故事的前半段,在他看來這是朝廷重視自己意見的表現。而既然朝廷願意傾聽自己的聲音,那說服朝廷放棄重慶應該就不是什麼難事。初到北京的時候,輔政大臣的口氣也都顯露出了明顯的鬆動,沒有人打算在重慶問題上固執下去。之所以不能立刻形成決議也很容易理解,那就是朝廷希望慢慢來,先把風聲透露出去一點,然後突然把這件事辦成——不是正要收拾山東造反的於七嗎,連借口都是現成的,打到一半的時候就說兵力吃緊,為了京畿安全暫時放棄支援重慶,等掃平了山東亂黨後,大家都裝作想不起來讓軍隊重返渝城就可以了。
李國英是清廷的忠臣,既然從輔政大臣口中聽到了如此這般的暗示,也就安心等待,絕不催促,以免讓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下不來台。
可最近兩個月風聲漸漸又變了,隨著翡翠來到北京,北京的滿洲太君都知道西北有個重鎮叫重慶,四川巡撫高明瞻且屯且戰,在與叛賊的交戰中還能繳獲不少珍寶。
既然重慶成了八旗老少爺們的關注焦點,輔政大臣就開始環顧左右而言他,再也不提撤兵一事,反倒一封接著一封八百里加急往重慶送信。每次使者回來的時候,不但王公大臣常常有份,連跑腿的信使都能發筆小財。隨著翡翠、寶石做成的首飾戴上格格們的手腕,或是被滿洲太君抓在手裡玩賞,李國英就發現他越來越不受北京官場的待見。
今天李國英一早就等候在遏必隆大人的府邸外,聽說是川陝總督專程來祝賀正月十五佳節,輔政大臣倒也沒有讓他久等,遏必隆的管家還親自到門口迎接,雙手接過了李國英的禮單。飛快地把禮單掃了一眼後,管家臉上不動聲色,含笑把李國英領到遏必隆的書房門前。
向輔政大臣請安後,李國英很快就切入正題,又旁敲側擊地開始詢問什麼時候能正式批准重慶的守軍撤離。遏必隆聞言立刻斂去了笑容,嚴肅地看著李國英:「你總督川陝這三年以來,朝廷向重慶投入了大量的軍餉,幾次詢問你有沒有解決四川大軍自給自足的辦法,哪怕是稍微減輕一些朝廷的負擔也好,但你始終拿不出辦法來。」
「這……」李國英心裡暗暗叫苦,想靠軍屯實現駐軍的自給自足是根本不現實的。幾萬軍隊的糧食就需要十萬壯丁去耕作,可除了吃飯外,軍隊還需要武器、盔甲,如果這些都要自產的話,那還需要大量的工匠、礦工,會進一步加重對屯田的需求;為了保護屯田、礦山,就需要更多的軍隊,更多的軍隊就需要更多的壯丁;一年兩年還好,如果勝利遙遙無期,這些人除了吃飯還要穿衣,除了吃飯穿衣還要娶妻生子;旁邊更有鄧名在虎視眈眈。當初大明不就是信了什麼遼土養遼人的鬼話,琢磨著要讓遼東自給自足,最後生生地被拖垮了嗎。
崇禎皇帝長於內宮不明世事信了袁崇煥,可李國英覺得遏必隆不可能不懂得這個道理啊。
「這是高明瞻最新的奏章,我抄了一段出來。」遏必隆甩給李國英一張紙條。
川陝總督忙不迭地拾起來,打開只看了一眼,心中就慘叫一聲:「苦也。」
年前北京給重慶的加急信中,又一次提起了軍費問題,而高明瞻信口開河,說什麼川西遍地是翡翠、象牙,只要提供給他們足夠的武器、盔甲,清軍可以在與鄧名交戰之餘,去掠奪鄧名的礦井,把繳獲的石頭販運回內地換取一部分軍費。
李國英覺得高明瞻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他這些話會對朝廷的戰略產生什麼影響,而且高明瞻那些翡翠到底是怎麼來的,李國英肚子裡是一清二楚。他恨不得一把將高明瞻從重慶城裡拖到自己眼前,痛罵上一句:四川連大象都沒有,那遍地的象牙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嗎?你家礦井裡能挖出象牙來?
不過李國英當然不敢對輔政大臣說真話,而且更糟糕的是,高明瞻居然還有證人。就在臘月,有一批牙雕的觀音像流入北京,面目栩栩如生,被達官貴人搶購一空,這麼小的東西也炒到了一兩金子一個。
看到這東西居然如此值錢後,北京就再次詢問了象牙的來源問題。高明瞻那封川西遍地是象牙的奏章送到北京的同時,袁佳文弼、胡文科和一個重慶駐防八旗的牛錄也到了北京,在遏必隆的紙條上,除了高明瞻的奏章摘抄,還有這三個人的證詞。
牛錄說:川賊身上個個都有象牙、翡翠和寶石,這東西在川西簡直像是大街上賣的青菜,所以賊人才會人人帶著當護身符——簡而言之,和川賊打仗,哪怕沒有斬首,也有翡翠、象牙繳獲,重慶的貨物絕對來源正當。將士出售戰利品也合情合理,朝廷還省了一份斬首的賞錢呢。
胡文科說:四川的大象確實不多(看到這裡李國英差點把牙咬碎,什麼叫不多,是根本沒有!),但西藏那邊的大象都海了,而且在遙遠的拉薩,那裡的母象都有四顆牙,公象都是七顆、八顆地長,還年年換牙;至於翡翠嘛,去過藏邊的人都知道,那裡鑄城都不用磚頭的,一水的翡翠城牆,寶石則是用來修堤壩的。最關鍵的是,西藏人不吃中國的茶葉就會死於大便乾燥,藏人十個裡有九個都是這麼死的,所以他們一天到晚哭著喊著用象牙、翡翠和寶石來換川西人手裡的茶葉。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幾千年從來沒變過——胡文科的證詞主要是在解釋牛錄陳述的合理性,讓朝廷能夠理解為何在川西,寶石、翡翠和象牙會和青菜一個價。
袁佳文弼倒是沒有爆出更多的猛料。但正月十三那天,袁佳文弼和一個重慶年後派回北京的漢八旗使者會面後,突然想起還有一個重要情況需要向輔政大臣們補充報告。據他說:川西賊人訓練新兵的時候,也是要訓練槍術的吧?他們的訓練方法是用一根木槍去刺一個白色的象牙球,以撞擊另外一個彩色象牙球,目的是把綵球撞進一個小洞裡——通過這種訓練來鍛煉新兵的出槍準頭,可見西川的象牙富裕到了什麼地步。
牛錄的報告也就算了,李國英知道他隱瞞真相是不得已,而胡文科的報告雖然離譜,但西藏那邊到底有沒有大象,李國英也不是很有把握。再說他也能理解這是胡文科為了幫前者圓謊。但對於袁佳文弼所說的,李國英真想問一句:「你是說評書然後改行投軍的嗎?誰家象牙能富裕得做成球當玩具了?這種荒誕不經的故事虧你也敢往外說!」
「嗯,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李國英支支吾吾地對遏必隆答道:「不光是用來訓練新兵,聽說以前的川西老人為了活動手指,常常在手裡握著幾個小球,他們的小球都不是鐵的或者石頭的,而是用象牙、翡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