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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二節 吐哺 文 / 灰熊貓

    安慶一戰中有兩萬多清軍被俘,鄧名並沒有立刻釋放這批俘虜,而是把他們當作輔兵來使用,不過鄧名已經告訴這些俘虜,他們不必擔心自身性命,等明軍不需要他們效勞時自然會把他們統統釋放,而且他們在明軍中服役時,還有每月一兩銀子的軍餉,離開時還有額外的一兩遣散費.

    「我們還要在江南征戰一段時期,需要輔兵,用這些人就省得我們自己去招募了;而且,」對部下解釋自己的意圖時,鄧名中途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道:「這是好幾萬人吶,說不定我們放了他們後,他們就會去池州等我們,到時候又投降要一兩銀子的遣散費;然後再去太平等我們,後面還有江寧、揚州、蘇州……若是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這一路下來,任憑我有金山、銀山也要被他們吃窮了,無論如何也遣散不起啊。」

    在安慶賣掉了一些江西貨物後,鄧名購入了一些糧食,然後繼續順流而下,不一日就逼近下一座重鎮池州。

    在池州城外紮營後不久,穆譚就跑來報告有使者前來求見鄧名。

    「不是一切都交給你了嗎?」穆譚趕來的時候,鄧名剛剛開始吃飯,他忙碌了一天,紮營後還先巡邏了全營才回到自己的帳篷準備吃飯,早就是飢腸轆轆。印象裡穆譚剛才已經吃過飯了,鄧名心裡抱怨著穆譚飽漢不知餓漢饑,一邊有些不滿地說道:「你可以全權處理啊。」

    「不是池州來人,是桐城來的人,而且進營後自稱是桐城知縣。」桐城也屬於安慶府管轄,鄧名全殲朱國治三萬大軍的消息傳到桐城後,地方官知道安慶周圍再也沒有抵抗明軍的能力,哪怕明軍派一支偏師向桐城進發,他也肯定無法堅守,只能在自殺和被北京問罪處死間選擇一個。

    從那一天開始,桐城知縣就完全失去操縱自己命運的能力,只能無助地呆在衙門裡等待。這實在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但得知鄧名沒有攻下安慶就向下游進發後,桐城知縣依舊沒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鄧名的大軍距離桐城並不遠,基本屬於朝發夕至的距離。

    更糟糕的是,知縣聽說附近有人正在圖謀作亂這是八個月內明軍第二次深入江南腹地,見鄧名大軍如入無人之境,清軍好像完全沒抵抗的能力,有一些江南士人的心思也開始活絡了,比如桐城周圍的這些士人就打算舉兵攻打縣城,迎接明軍光復江南。

    只不過這些士人空有一腔熱情,卻沒有什麼密謀的水平,他們收買的軍官都很不可靠,已經有人去向縣令告密;而他們收集糧草、招募百姓準備作亂一事也早已洩露,早在他們嘗試收買軍官前,縣令對他們的意圖就有所察覺。

    如果是平時,桐城縣令早就下令鎮壓,不過現在鄧名大軍在側,知縣可不敢大肆鎮壓擁明士人,生怕把鄧名的注意力引到桐城;同樣是由於鄧名的軍事壓力,讓桐城的官兵、縉紳、胥吏都首鼠兩端起來或許鄧名不會長期呆在江南,但相比遠在天邊的北京的滿洲大兵,鄧名的一萬精兵可是近在眼前,支持縣令鎮壓擁明勢力或許能得到北京的嘉獎,但是變成追授的可能性極大,為了不然自己享受到北京給的哀榮,桐城的擁清派也普遍反對武力解決意圖起事的擁明派。

    本著以和為貴的思路,知縣就把桐城意圖鬧事的擁明派領袖用刀槍請到了他的衙門裡,這個士人本以為必死無疑,但見面後卻發現知縣態度和藹、言語客氣,自稱對大明念念不忘,在大清當官也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大家都是讀書人讀書人何苦要為難讀書人吶?總而言之,桐城知縣盼望這些士人不要鬧事,至少不要在他任內鬧。

    沒想到縣令的這個態度讓擁明派領袖產生了誤解,以為知縣也有反正之心,就開始勸說他加入密謀集團,還表示願意把集團的第一把交椅拱手相讓,大家一起把桐城獻給鄧名當作見面禮。遭到知縣的斷然拒絕後,擁明派領袖氣哼哼地走了,臨走前說再給知縣三天考慮時間,若是到時候他還不肯出擁明派領袖的話,他們就要自己起事了。

    擁明派領袖離開後,知縣感到自己的麻煩更大了,由於態度軟弱導致對方出現了誤解,對起事也有了更大的信心,桐城發生戰爭看起來已經不可避免。最後有一個幕僚靈機一動,指出鄧名才是這些麻煩的根源,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就建議東家與鄧名取得諒解。

    形勢緊急,桐城知縣等不得使者往訪傳遞信息,就親自趕來鄧名營中,表示願意將桐城的倉庫盡數送給鄧名,只求他不派兵支援桐城擁明派。

    「既然是一方知縣,那我確實得親自見一下。」鄧名無奈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跟著穆譚走出營外,肚子咕咕叫著表示著強烈的抗議剛才吃進第一口飯後,那種飢餓感更是難以遏制。

    聽明白的桐城知縣的來意後,鄧名也認為那些士人舉事過早,在明軍還無力控制江南的時候,這些士人起事屬於沒有必要的犧牲。於是鄧名馬上換來任堂,讓他帶領一千精兵去桐城走一趟,慰問那些準備起事的擁明派士人,並向他們說明鄧名暫時還無力控制江南,要他們繼續積蓄力量,耐心潛伏於清廷境內。

    「我可以不進兵桐城,保證你不會落一個失土的罪名,但我的條件就是桐城不能流血流擁護北京的人的血無所謂,但這些心念大明的士人,必須毫髮無傷,否則我絕不坐視。」鄧名對知縣說道:「既然我不能保證不干涉桐城,那麼倉庫裡的東西我就不白要了,你認識不認識做桐城茶油、蜜棗生意的人?我打算買一些,此外我還有一些江西土產,你們若是想要也可以賣給你們一些,價格公平,絕不強求。」

    為了保證知縣不會秋後算賬,同時也是為了保證桐城的擁明派不至於做出過激舉動,鄧名讓桐城知縣寫了一封對鄧名的效忠書,任堂會把這份效忠書展示給桐城的擁明派看,然後再帶回鄧名這裡做保證。至於鄧名給桐城擁明派的指示,任堂也會帶到,那就是:長期潛伏、積蓄力量、等待命令。

    忙碌完這一切後,已經又過去大半個時辰,鄧名見天色已晚,就招呼桐城知縣在明軍營中住一夜,明日和任堂的一千精兵一起出發返回桐城。

    回到自己的營帳中,鄧名坐回飯桌前,扒了一大口飯,急不可待地將其嚥下去,正要扒第二口時,陰魂不散的穆譚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提督,銅陵縣令求見。」

    「銅陵?我連池州都還沒到,他來幹什麼?」鄧名又驚又怒,但不管他如何不滿,還是不得不放下飯碗,再次起身跟著穆譚走了。

    銅陵屬於池州府管轄,現在鄧名距離府城不遠,銅陵也在長江邊上,位於池州的下游位置。江南不僅是滿清的賦稅重地、漕糧供應地,安慶、銅陵等地還有大量的黃銅產出,為北京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鑄幣材料。最近幾個月漕運為主,所以安慶、池州、銅陵一帶產出的黃銅就不再北運而是儲藏在下游的銅陵,準備等漕運結束後再送往北京。

    朱國治在安慶大敗後,池州為了加強府城的防守,連銅陵的那一、二百新招募來的綠營兵丁也不放過,統統調去了府城,現在銅陵除了胥吏一無所有,城中卻還存著上百萬斤黃銅。若是沒有這些黃銅,銅陵知縣覺得鄧名還有可能過門而不入,所以他極力想把這批黃銅運去池州。

    可惜池州堅決不收,府城的沈知府只要兵、不要銅朱國治把江蘇西部的機動兵力丟了個一乾二淨,池州就算刮地三尺也湊不出兩千綠營,這個時候若是還要上百萬斤的黃銅,那豈不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不但池州不要,下游的太平府也一口回絕了銅陵把黃銅運去他們那裡的請求,現在這批黃銅就是燙手山芋,誰敢收誰就等著鄧名攻城然後落一個失土的罪名吧。

    求告無門,銅陵縣令怒從心頭起、惡向膽外生,一拍案板,衝著面如土色的幕客們吼叫道:「都不要是吧?那好,我也不要,那我就給鄧提督,一百多萬斤的上好銅料,我不信鄧提督也不要!」

    銅陵知縣的要求很簡單,那就是不要攻打他除了衙役什麼也沒有的縣城,他願意把銅料和庫存都交給鄧名,並盡裡滿足鄧名的要求。鄧名慷慨的滿足了他的要求,最後兩人商議妥當,銅陵方面會事先把銅料和庫房裡的糧食裝上船,等鄧名的軍隊靠近後,銅陵知縣因為確信縣城無法堅守,所以就命令部下攜帶這些物資向下游太平府方向「突圍」,結果不幸突圍失敗,物資都被鄧名所繳獲。

    這種交易對鄧名來說也沒有任何壞處,給這些地方官留一條生路,不但可以建立起交情和友誼,也可以保證他們不會在絕望中焚燒倉庫、船隻沉江,破壞珍貴的物資。

    達成了協議後,鄧名喚來衛兵,讓他們帶銅陵知縣去休息,琢磨了一下後,鄧名下令把銅陵知縣帶去桐城知縣的隔壁,讓他們互相認識一下這也是一種互相制約,若是他們將來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後果,不要以為清廷這邊沒有證明人、知情人。

    第二次回到營帳中的飯桌前,鄧名坐定後喝了一碗水,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長歎,就要把桌面上的食物統統消滅。

    「提督」

    剛剛低下頭、端起飯碗後,鄧名耳邊又傳來穆譚的聲音,這讓他的身體登時如同石化一般地定住了,現在這聲音絕對是鄧名最不想聽到的。

    「池州知府求見。」

    「我的天啊,他們這是要餓死我啊,難道他們就不會商量好了一起來嗎?」鄧名重重地擱下了飯碗,怒氣沖沖地站起來,第三次跟著穆譚去見訪客。

    「沈知府來了。」

    見到來人後,鄧名才張口寒暄了一句,對面的池州知府就拜倒在地,嗚咽著說道:「下官拜見提督,下官心在曹營心在漢……」

    實在沒心情再看著幫官員表演了,急著回去吃飯的鄧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沈知府不必說了,你的苦衷我都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不打你的池州府,你就願意給我一些好處?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趕快把你願意給我的好處說出來,我今天實在很忙。」

    「正是如此。」鄧名如此直率,讓池州知府也有那麼一點點不適應,不過他還是迅速地跟上了鄧名的節奏,開始把他的條件一一道出。

    池州知府雖然盡力搜刮治下的兵力,但最後也只湊出一千多披甲,知府親自閱兵一番,發現這一千多綠營披甲真有有盔甲的不到三分之二,就算有盔甲也未必參加過幾次操練,至於士氣更是一塌糊塗,大批從府縣調來的士兵更是公然討論什麼把盔甲向明軍一交,然後領一兩銀子回家,他們甚至不避諱府城的軍官!

    就在前天,池州知府沒有帶衛隊,只帶著幾個幕僚突擊檢查城南的軍營,進入軍營時就聽到裡面的士兵喊著號子,接著知府就看到大批士兵密密麻麻地站在營中,正在汗流浹背地操練著。

    見狀知府大人十分感動,他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才被操練的官兵們發現,在為首的軍官惶恐地上來請罪時,心情舒暢的池州知府不但好言鼓勵一番,還賞給了他們這營士兵一些銀子。接受賞賜的時候,下面的官兵都臉色十分古怪,好像夾雜著慚愧、恐慌和想笑卻不敢笑的樣子。

    回到衙門後,知府還向沒有跟著一起的衛隊軍官們表揚城南營地的綠營官兵,說他因此重新生出一些堅守池州的信心。周圍的衛隊的軍官雖然感到不能置信,但既然是知府大人親眼所見哪還能有假?頓時也是一通阿諛奉承送上。

    得意地享受了一番恭維後,池州的沈知府順便請這些衛隊軍官為他解惑:「今天本官看到的操練和往日完全不同,本官思來想去也不知道這到底在戰場上有什麼用?」說著池州知府就給這些心腹軍官描述了一下他見到的景象:「一聲令下,士兵們就把手中的刀槍往地上一插,然後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接著他們又會站起來,拿起刀槍擺出廝殺的模樣,等都擺好後又是一聲號子,他們就會再次把刀槍插入地下,抱著腦袋飛也似地蹲下。本官覺得他們兵練得極好,動作嫻熟至極,整齊得就好像一個人一樣,真是令人賞心悅目啊,就是到底這在戰場上有什麼用呢?」

    池州知府興高采烈地敘述見聞的時候,周圍的衛隊軍官臉色變得越來越白,他們可都聽說過鄧名在南京等地征戰時的習慣。知府話音落定後,這些衛隊軍官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之間又一個跳起向知府撲去,頓時所有的人都像是被蜜蜂紮了一般地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抱住沈知府的大腿,一個個哭得泣不成聲:「知府大人啊,這池州沒法守啦,還是趕快想辦法吧!」

    在鄧名和池州知府忙著達成共識的時候,周開荒和任堂溜躂到他的營帳裡,前者是來匯報最近識字進度的,後者則是剛挑好了一千士兵和可以充任輔兵的兩千俘虜兵,來找鄧名要離營批准。

    「怎麼提督剩了這麼多飯菜?」任堂看著桌子上的食物,有些奇怪地說道:「提督一般不剩飯啊。」

    「誰告訴你的?提督剩飯是正常,現在不剩飯只是因為在軍中罷了,你知道提督一開始怎麼被靖國公看出蹊蹺的麼?」周開荒得意洋洋地給任堂講起了初遇鄧名時的場面,對於鄧名沒吃乾淨這件事,也是好一番添油加醋。

    說著、說著,周開荒就拿起碗吃起來,任堂見狀楞了一下:「你沒吃過晚飯麼?」

    「吃過了,但是又有點餓了。」周開荒嘴裡塞滿了食物,含含糊糊地答道:「反正提督也不吃了。」

    「嗯,」任堂看著周開荒大吃大喝了一會兒,也動手去拿盛飯的木桶:「我好像也有點餓了。」

    ……

    「你們這兩個廝!」鄧名回到營帳後,看到的是乾乾淨淨的木桶,和桌邊正在用木枝悠閒剔牙、閒聊的周開荒和任堂。

    鄧名大發雷霆了一通,這兩個傢伙才知道長官還餓著肚子呢,周開荒急忙竄出去叫衛兵再給做,任堂則在邊上好言寬慰,搞清為何今天這麼晚鄧名還沒有吃飯後,任堂馬上笑嘻嘻地說道:「恭喜提督,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一邊等飯熟,鄧名一邊餓著肚子和周開荒、任堂討論他們的工作,看到這兩個傢伙在報告的時候,還不時地打上一、兩個飽嗝,鄧名恨得暗暗磨牙。

    或許是看出了鄧名的恨意,任堂又給周開荒解釋了一邊周公吐哺的典故,說這是吉兆,最後還讚道:「以卑職之見,提督之賢,恐還在周公之上啊!」

    「周公是一飯三吐哺,比周公還賢就是吐四次?」周開荒在邊上說道:「四次也好,正好讓沈知府他們湊一桌麻將。」

    「謝你們吉言,但還是不必了。」鄧名連忙擺手,表示自己絕對沒有周公賢明,也不想追求這種境界,說話間鄧名總算等來了新做好的晚飯。

    「也好,至少這是熱的。」鄧名一貫凡事都往好處看,聞到飯菜的香氣時,他頓時感覺胃口好像餓得要開始發疼了,必須要馬上把食物倒下去。

    「提督」

    穆譚出現在營帳門口,當他張嘴說話時,任堂和周開荒都看到背衝著帳門坐著的鄧名全身猛地一顫抖,好像受到了最劇烈的驚嚇一般。

    「太平府知府,帶著他屬下全部知縣前來,求見提督。」

    啪!

    鄧名把筷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拍,怒道:「他們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兩江總督衙門嗎?都來湊熱鬧。我這裡是明軍軍營,我是大明的四川提督,不是他們的兩江總督!轟走!統統給我轟出去!」

    最終鄧名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臨行前他衝著任堂和周開荒說道:「謝謝,謝謝你們兩隻烏鴉嘴!真心實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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