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衛國被明軍衛兵領進一張大營,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跪倒在地,衝著正前方大喊道:「罪人董衛國,拜見提督大人。(,小說更快更好)」
「董布政司不必客氣,」從董衛國側面傳過來一個聲音,鄧名把他用來談判的那張長桌子搬了出來,擺在這張帳篷的正中央,董衛國一進門就衝著桌子行大禮,鄧名沒來得及阻止他:「董布政司請坐。」
董衛國不但不去就座,還在那裡不停地謙虛,見對方不吃敬酒,鄧名衝著門口的衛兵使了顏色,兩個明軍士兵同時重重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身,把腰刀抽了一些出來。見狀董衛國馬上停止了客套,飛快地竄到鄧名手指的地方,老老實實地坐到了椅子上。
「聽說董布政司願意用瓷器交換糧船和糧食?」等董衛國坐定後,鄧名問道。
「不錯!」不等鄧名多說,董衛國就口若懸河地講起來,先是吹噓了一番江西瓷器的質量,然後就開始炫耀產量,更拍著胸脯保證無論鄧名要多少他都可以雙手奉上,只要鄧名把糧船還給他就行。
期間鄧名側頭去瞧穆譚,後者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表示他絕對沒有特意嚇唬這位江西布政使。
「這樣不行。」等董衛國發言完畢後,鄧名搖搖頭,這位仁兄顯然是狗急跳牆,打算不管明軍提什麼要求都一口答應下來,表現和鴉片戰爭中的那幫傢伙沒有什麼大區別。但鄧名手中可沒有強大的英法陸軍、皇家海軍,因此他不能同意與董衛國簽訂太不公平的條約:「打仗是打仗,生意是生意;打仗講得是兵不厭詐,而生意必須是童叟無欺。這批糧食是我軍打仗繳獲來的,船隻也是,自然不會白白還給董布政使,可交換的時候,若是董布政司想把糧食要回去,我只要市價三十萬兩白銀的瓷器,船隻另算,如果董布政司的瓷器有多的話,多出來的那部分我會花錢買的。」
在這個沒有高速公路和鐵路的時代,江西瓷器在本地的價值只有武昌、南京的幾分之一,鄧名指的市價當然是江西的市場。現在長江航道在鄧名控制中,之前他本以為沒有機會染指陶瓷交易,所以根據武昌方面的要求,對運輸陶瓷等江西土產的上行貨船不問不聞,如果今天順利與董衛國達成交易的話,鄧名就要換一張面孔對陶瓷商人說話了。
「怎麼敢要提督出錢?」董衛國以為鄧名不相信他的誠意,急忙賭咒發誓:「下官一定竭盡所能,把每一個瓷盤子都給提督找來。」
「不行!」在這個問題上鄧名非常堅決,沒有絲毫的討價還價餘地:「董布政司送來的瓷器、或是其他江西土產,都必須按照南昌的市價計算,折算成白銀後按照一石糧一兩銀子的價格交易,如果董布政司一定要白送給我,那這筆生意不做也罷。」
鄧名的口氣斬釘截鐵,沒有一絲一毫的迴旋餘地,董衛國聽得愣住了,良久後臉上漸漸浮現出因此完全不能理解而產生的惶恐之色。
「董布政司心中或許疑惑,為何我不要白來的東西?」遇到周培公那種精打細算、說起話來九假一真的傢伙,鄧名要據理力爭與他爭奪利益,但碰上董衛國這種完全不知道討價還價、為了度過眼前難關完全不考慮以後的人,鄧名就不得不反過來替他考慮。
董衛國迅速地點點頭,顯然他根本想不通鄧名為何要手下留情。
「實話實說,我根本沒有奪取江西的力量,就連派兵常駐九江這件事,對我來說都是一樁沉重的負擔,需要耗費我大量的糧草和軍餉。」本來鄧名對攻打九江沒有太大的興趣,除去糧餉外,戰略上也不允許他分兵駐防距離基地遙遠的江西九江,而且鄧名還擔心攻破城市會給城內的百姓帶來災禍——無法駐守就意味著最終還是要放棄,而清兵收復失地時對屠城是沒有什麼心理負擔的。但鄧名發現九江有重建的江西水師,而水師對明軍是具有很大威脅的,既然如此鄧名也管不了什麼九江百姓了,先把九江打下來將江西水師再一次摧毀再說。
「明人眼前不說暗話,瓷器生意有很大的賺頭,我希望將這個買賣長期進行下去,而要想把這個生意長期做下去,就不能光我佔便宜、讓董布政司吃虧,這樣肯定是沒法長久的……」鄧名明明白白地告訴董衛國,只要對方願意做他的生意夥伴,那鄧名就會竭盡所能地保證他能從合作中受益,鄧名又把他的雙贏理論向董衛國推銷了一遍。
雙贏模式給董衛國的震動比周培公還要大,周培公不但反應快、腦筋活,而且對鄧名也有一定的瞭解,但董衛國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他人進行過地位平等的交易了。對於上官董衛國就是阿諛奉承加忍氣吞聲、對於下屬就是仗勢欺人,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處事態度就是董衛國生活的全部,每次與人見面前董衛國會先衡量雙方的勢力強弱、地位高下,然後從中選擇一種態度。
「打仗是你死我活,沒有什麼情面可講。」鄧名見董衛國臉上表情變換,知道他一時繞不過來這個圈子,就進一步說明道:「但做生意就完全不同了,董布政使不要認為是我在施捨東西給你,我無論給董布政使什麼好處,都是為了自己方便——就好比保住董布政使的身家性命吧,這對我也是很重要的,因為若是換了其他的一個人來當這個江西布政使,就未必肯賣瓷器給我了——既然董布政司肯賣瓷器給我,那我為了自己的利益也要全力保住董布政使的權位。」
鄧名都說得這麼明白了,董衛國哪裡還能不明白,對方已經表明態度,只要董衛國一天還在給鄧名走私瓷器,那鄧名就會一天給他方便。但如果董衛國將來反悔,他與鄧名的關係就會再一次恢復到你死我活的關係上來。
「提督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所以董布政使儘管安心討價還價,我想董布政使要用到錢的地方應該很多吧,要是董布政使想從這生意裡賺一些錢,我認為是完全應該的。」鄧名又問道:「就是不知道,董布政使說話算不算數呢?江西張巡撫對此是個什麼態度?」
「巡撫大人還不知道,不過他應該會贊同下官的意思。」董衛國急忙答道,他記得張朝說過,這次水師要是出了什麼麻煩,那江西就一條船也沒有了——就是把董衛國宰了,張朝也沒法挽回局面,將來蔣國柱和張長庚無論遇到什麼麻煩,張朝都會是替罪羊。
「那好,就請董布政使回南昌與張巡撫商量一聲,只要按南昌的市價賣給我瓷器,什麼糧食、船隻都好辦,我在九江還有些漕船,也可以便宜賣給張巡撫和董布政使。」鄧名口中的漕船都是他上次從董衛國手裡搶來的:「貴朝廷懲罰太嚴厲了,我認為實在有些過於嚴苛了。」
吸取明朝的教訓,清廷對文官採用更嚴厲的問責制,只要丟失了駐地就是死路一條。這當然大大刺激了地方官員的抵抗**,反正棄城逃跑也是思路一條,還不如拚死抵抗到最後,至少能給家人爭取個寬大處理;另一方面,就是官員為了逃避責任甘願行賄,當初李定國咄咄逼人的時候,大批清廷候選官員傾盡家產,向吏部行賄以免去廣西、湖南上任,這種情況一直到洪承疇上任後才有所改觀。
「九江並非董布政使的信地,」鄧名緩緩說道,理論上董衛國的辦公地點也在南昌,不過最近幾年江西布政使為了監督漕運常呆在九江,幾乎把這裡當作了駐地,這也是為什麼董衛國丟失九江後感到首級有可能不保。如果朝廷較真就是死路一條,如果朝廷看他順眼想放董衛國一馬也不是沒有正當理由——這也是董衛國一心要從事這場軍事冒險的原因,他想討北京歡心:「不過丟了九江還有有些不好看,以前董布政司和我沒有生意往來,輪不到關心董布政使死活,但現在既然董布政司是我的生意夥伴了,我看九江還是還給您好了。」
雖然鄧名沒有挑明,但董衛國很清楚對方的意思,他再次大聲保證道:「提督放心,下官回南昌後一定能說服巡撫大人,不然就不活著回來見提督。」如果說服不了張朝,也確實不用活了。
「好,那我就靜候佳音了。」鄧名下令送給董衛國一條快船,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九江也可以安全地還給江西綠營,不必擔心這裡的百姓遭到屠城厄運。
……
穆譚很完美地殲滅了清軍,在董衛國返回南昌前,江西巡撫張朝甚至沒有得到戰敗的消息。
聽董衛國匯報完後,張朝先是驚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很長時間才恢復了問話能力:「鄧名這個人如何?」
「龍鳳之表,心懷有天下之志。」董衛國毫不猶豫地答道,他告訴張朝鄧名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英雄氣概。
「天下之志?」張朝懷疑地問道:「聽說他對那些流寇很看重。」
「這不過是人盡其用罷了,大人您想想,若是一般的流寇,肯定會拚命地敲詐勒索,絕對不會主動說什麼折算銀兩,平賣平買,為什麼?因為流寇今日不知明日事,若是這次不要,那他們可能就永遠拿不到了;而鄧名不做這種鼠目寸光的事,就是因為他志向遠大,而且對自己有信心,不怕我們反悔。」董衛國給頂頭上司分析起來,對鄧名的氣量推崇備至:「聽說成都民不到十萬,兵馬不過萬餘,鄧名稱得上是勢力孤單,但他敢順流而下到江西來,不縱兵掠奪、不裹挾民眾,不貪圖眼前小利,這是英雄氣象啊。」
「嗯,可你也說道他勢力孤單,他自己都承認無法在九江久留,或許我們不需要和他交易,就能奪回九江了」張朝猶豫著說道,接著他說出了他真正擔心的地方:「鄧名要是言而無信那又該怎麼辦哪?」
「是,但鄧名敢自曝其短,就說明他不怕;再說九江能不能及時奪回?能不能順利奪回,依舊是未知之數,只要和鄧名達成交易,我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拿回九江,完成今年的漕運。」董衛國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張朝,拚命地為鄧名說好話:「以小官之見,我們可以一批批地送瓷器去,送到一批,鄧名就要發幾條漕船去揚州;我們的水手登上船,開進長江後,再發第二批瓷器給他。」
「此計倒是可行,」張朝想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對用武力收復九江他也沒有絲毫信心,但若是被朝廷知道江西綠營一再大敗,那他這個江西巡撫也差不多做到頭了:「就是不知道鄧名肯不肯如約把九江還給我們啊,這畢竟是個要地。」
「這事下官覺得也可以談。」董衛國一路上反覆思索鄧名的雙贏理論,發覺這對弱小的明軍來說,似乎是最優的策略——反正無論換那個官員上任,江西都不可能改換門庭,脫離清廷投靠遙遠的南明;不用說江西,湖廣作為四川的鄰居,都不會自取滅亡地倒戈,既然如此,若是地方官肯與明軍交易、走私,秘密達成停火協議,那確實是明軍獲得的最好待遇。想通這點後,董衛國把自己放在鄧名的位置上考慮了一下,發現只要自己肯和鄧名交易,那對方確實需要全力保住自己:「鄧名連武昌都打不下來,重慶都還在李總督的手裡,他哪裡有餘力在九江這裡閒逛?反正也是要放棄的,只要我們條件合適,他沒有道理不還給我們啊。」
……
很快鄧名就聽說南昌出事了,江西巡撫破獲一樁私通明軍的重大案件,好幾個陶瓷商行被指認是鄧名的暗線,為明軍打探江西的情報,同時還幫鄧名收貨販賣。對巡撫衙門查抄了這幾個瓷器商人家產一事,江西的官場和縉紳都沒有太大的驚奇:這幾個商人可能真的私通明軍了,也可能就是江西巡撫單純為了湊軍費,商賈這種肥豬養著不就是為了救急用的麼?
但董衛國押送著第一批瓷器抵達後,鄧名痛快地把幾條漕船和頭一批糧食換給了他。見到鄧名重諾守言,董衛國臉上有喜有憂。
見狀鄧名就好心地問他有什麼心事,董衛國經不住鄧名再三詢問,就告訴他瓷器數量有限,未必能滿足鄧名所需。
為了滿足鄧名的需要,張朝打算給陶瓷商人都扣上一個「私通明軍」的罪名,把他們都抄家,把他們家產、兒女都賣光後,換來的金銀也可以用來購買土產提供給鄧名。這種事情放在民間是謀財害命,但官府做起來那叫手腕高明,朝廷根本不會為商人的死活皺一皺眉頭。
不過急切之間未必能抄出來這麼多東西,而且聽說南昌一再查抄瓷行後,所有的人都會知道江西巡撫是在聚斂,商人只會能多遠就有多遠地逃離南昌。陶瓷和鹽不一樣,不是完全的官營專賣,這雖然導致瓷商普遍缺乏背景,方便江西巡撫衙門屠滅,但也導致財產分散,讓張朝聚斂起來有些費事。
鄧名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而且他立刻也有了一個能與江西巡撫衙門雙贏的辦法,只是這個辦法會讓江西的商人、制陶老闆和瓷工大輸特輸……如同之前在九江一樣,雖然鄧名擔心百姓的安危,但如果明軍因此受到威脅,他的取捨還是很明確的。
「依我看,江西的問題就是沒有實行瓷器統購統銷,只要宣佈江西陶瓷暫時實行專賣,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唄。」鄧名終於還是把他的辦法拿出來了。
「什麼叫統購統銷?」
「就是所有瓷器都由官府統一購買,然後統一銷售……」鄧名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銷售給我。」
「這……」董衛國楞了一下。
「商賈不事生產,不能為這世間添一針一線、一磚一瓦。」鄧名知道自古以來,無數中國人就深信商業是不能創造社會財富的:「巡撫和布政使就是實行統購統銷,對百姓也沒有絲毫損害,只是把商人巧取豪奪走的民脂民膏拿回來罷了。」
鄧名以為董衛國是擔心此舉害民,但他完全是高看了對方,董衛國一聽就意識到其中會有大利,只是他需要考慮這件事的可行性,首先就是一個名目。
「這還不容易?」鄧名為董衛國排憂解難道:「就說長江江匪猖獗,為了剿滅江匪,確保江西一境平安,必須要把江西的瓷器暫時收歸官營。」
「江匪?」董衛國難以置信地問道。
「對,江匪。」鄧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頭,面上毫無愧色:「於民無害,鎮壓奸商,還不耽誤朝廷的漕運,難道有人會反對嗎?」
「嗯,提督說的沒錯。」董衛國覺得此事完全可行,唯一的問題是他和江西巡撫張朝都沒有經營過陶瓷生意,而經營一門生意顯然比搶x劫商人的家產要麻煩多了。
「這更容易了,巡撫和布政使可以把官營的專賣權交給南昌的知名縉紳,他們有人脈,肯定能把瓷器採購上來,只要沒有其他商人哄抬價格,瓷器的收價應該能低廉不少,而我這裡保證不降收購價;如果張巡撫能夠保證沒有其他人從事陶瓷生意的話,我還可以給漲一些價錢。縉紳肯定會掙一些,但讀書人就是有錢也會拿去讓子弟讀書,考科舉,這是為國培養棟樑人才啊。」鄧名雖然學著這個時代人的論調,把商業活動形容得一文不值,沒有任何積極意義,但他知道一旦實行專賣,對江西陶瓷的製造和行銷都會造成難以預料的惡劣後果。只是現在對鄧名來說,江西實在是太遠了,而且在可見的一段時間裡,江西仍將是南明的敵人,江西的商業越發達,就會向清廷提供越多的財富。而通過對江西陶瓷業的掠奪,成都和南昌官場都可以收穫巨大利益——因此這協議一定會達成。
「提督說得太好了!」董衛國激動地表示贊同,現在他覺得此事不但可行,而且會對他和張朝都大有好處,專賣的利潤不但大,而且還可以用來收買一批縉紳同盟軍:「提督的雙贏之理,今日下官終於是徹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