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09
鄧名並沒有給張長庚做出具體的建議,因為對方是滿清的高官,絕對比自己更能摸清清廷的心理,他只是利用一個故事幫助張長庚和周培公開拓一下思路。講完這個故事後,鄧名就籠統地說了個思路,張長庚可以向清廷報告武昌城破在即,建議放棄武昌,清廷肯定不會同意,這樣將來只要能守住城池,清廷大概也不會關心錢花了多少。
張長庚的想法也類似,他立刻派人送八百里加急去北京,再次聲稱武昌危如累卵,鄧名率領夔東明軍全軍來攻武昌。本來鄧名就有二十多萬人,由於胡全才連續損兵折將,明軍裹挾百姓,現在鄧名麾下已經有流寇七、八十萬了。張長庚向清廷請求緊急援軍,最好一次就派來十萬大軍才好,因為武昌的兵馬已經被胡全才丟了個一乾二淨,張長庚指名道姓地要清廷調西南平西王回師,如果吳三桂實在調不動,那張長庚希望清廷派趙良棟、張勇這兩個有名的綠營將領來湖廣增援他。
張長庚寫這封奏章的時候,就沒指望著朝廷能同意。
從鍾祥敗歸後,張長庚立刻就用急件向北京求援,但這時北京哪裡還顧得上武昌,南京那邊告急信件如雪花般地每日送來好幾封,說鄭軍已經開始溯江而上,鎮江慘敗導致整個東南人心惶惶,大批州府已經不聽南京調遣。
武昌即便丟失,明軍也不過是打通了向江西的路,等攻下了南昌才能威脅東南財賦重地,現在鄭成功兵鋒直指南京,輕重緩急一目瞭然。看到張長庚的求援信後,北京當天就用急信答覆他,暫時授予張長庚代理湖廣總督衙門的權利,要他恪盡職守,為朝廷出力,允許他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組織兵力保衛武昌。但張長庚要的援兵是一個也沒有,在鄧名剛剛攻入襄陽等地時,河南綠營還接到戒備命令,隨時準備南下支援胡全才,但順治開始著手親征事宜後,北京立刻命令河南綠營不得擅自南下,而是要做好到山東隨駕的準備。
甚至清廷還讓張長庚酌情把洞庭湖、荊門水師派一部分去南京,因為北京覺得武昌只要堅守城池就可以了,水師還是應該到南京附近去,不但可以協助南京守軍,更可以在將來幫助順治的親征大軍渡過長江。
發走了給朝廷的再次求援信後,張長庚大筆一揮,就把漢水上游、江陵、夷陵一帶的不少土匪、水賊團伙的首領提升為游擊、參將,在根本不經別人同意的情況下給這些人加官進爵,張長庚隨後下令這些新晉將領立刻向他們周圍的明軍發起進攻。
這命令一式兩份,一份發給清廷報備,一份立刻就送去了鄧名營中,就是沒想起來給那些清軍的游擊、參將們送去一份。
「這些人名有的我好像聽說過,有的根本就是聞所未聞。」李來亨拿著周培公送來的滿清將領名單,拚命回憶也就想起來一兩個,好像是以前手下去清廷控制區走私時打過交道:「都是攔路搶x劫的山賊水匪,多則有個幾十個手下,少則十餘個,不值一提。」
「還請虎帥出動大軍,把他們盡數剿滅。」周培公向李來亨說道:「這些匪徒為禍一方,虎帥這也是為民除害啊。」
這些土匪都是地方捕快、衙役的敵手,張長庚這幾天天翻遍了多年來地方衙門的報告,總算搜出了這麼一批積年老賊來。其中實力最大的一夥兒水賊大概有近百個手下,擁有十幾條漁船,在洞庭湖裡搶x劫,雖然他們的活動範圍就在清軍洞庭湖水師的眼皮底下,可清軍從來也不會考慮出動軍隊去予以剿滅。這支兵力最強勁的水賊去年武力拒捕時,還將三個岳州捕快打傷,其中一人重傷不治。見這股水賊實力如此雄厚,張長庚對他們的首領也是另眼相看,授給他一個岳州副將的頭銜,向清廷報告該人乃是地方上的豪強,黨羽五千餘人,招安此人讓他在明軍背後出擊,定能迫使鄧名主力回師。
聽說了對方的實力後,李來亨不以為然地說道:「本將派兩條戰船,百來個人就能把他剿滅了,何須大軍?」
「虎帥不可大意啊……」周培公也知道別說派一百個士兵去,就是派二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去,都能把這幫水賊打得滿地找牙,不過若是被這股水賊逃走了,那將來張長庚豈不是真要認下這個副將?而且李來亨不出動大軍怎麼能證明該副將的強大軍力呢?
「巡撫大人已經下令撥給這位副將白銀十萬兩,糧草三萬石、五千匹布,要他們務必在貴軍背後鬧出動靜來……這是巡撫大人給這位副將剛刻好的銅印。」周培公把一顆印章交給鄧名,並告知銀船、糧船的聯絡方式與暗號:「提督派人化妝成這位副將,把銀兩取走,用這個印章簽署實收,這樣巡撫大人也好下賬。」
「糧食和布匹巡撫大人打算折算多少銀子?」鄧名把銅章接了過去。
「就三萬兩吧,船就送給提督了。」周培公立刻報價。
「成交。」鄧名沒有還價,一口答應下來。
「那這位副將?」周培公指著印章,再次確認道。
「就勞煩李將軍派一員得力的幹將去吧,」鄧名當著周培公的面,對李來亨說道:「不能讓他跑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岳州副將吧?」李來亨詢問道。
「當然不知道。」周培公拍著胸脯保證。
「那他跑不了,我這就派我的水營游擊去岳州。」李來亨信心十足地向鄧名和周培公保證:「帶上二十條船,一千士兵,三天之內就把這賊的首級取下,黨羽一個也跑不了。」
「不著急,慢慢打,若是虎帥的手下敗上一兩陣,那巡撫大人也可以發犒賞了。」周培公再次強調道:「就是犒賞也不可劫奪,都要用這印章簽實收。」
「還有鍾祥、襄陽兩府,巡撫大人也委任了一批將官,需要提督前去與他們交戰。」張長庚此時還在加班加點地刻印章,刻好後現在總督衙門留底,然後就可以送來鄧名軍中了。
「沒問題。」鄧名心想劉體純、賀珍他們已經回去了,不過這事當然不能對周培公說,剿滅十幾個山賊、土匪,李來亨隨便派個將領去就能辦妥了:「把他們的人名交給我,我就讓賀帥他們去剿滅。」
……
張長庚發現東南的局勢變得越來越危急,據南京的邸報說,張煌言的先頭部隊已經越過南京,向江西下游進發了。由於鎮江之戰後風勢突然變小,鄭軍無法揚帆逆流而上,只能靠丁壯拖拽海船,這幸運地大大減緩了鄭軍向南京推進的速度,但南京方面認為鄭成功兵抵城下也就是幾天之內的事情。
現在武昌周圍打得熱火朝天,張長庚繼續每日兩封地向北京告急,同時將自己不惜成本地收買地方豪強、匪幫與明軍交戰的策略告知朝廷。張長庚表示自己會盡力爭取時間,但同時判斷這些土豪很難長期與明軍的幾十萬大軍抗衡,只能起到爭取時間的作用罷了,關鍵還是朝廷要迅速地給湖廣發來援軍。
現在長江、漢水處處激戰,張長庚注意到劉體純、袁宗第、賀珍等人遲遲未到,李來亨也調走了一部分兵力,種種跡象表明鄧名還是遵守協議的,這讓張長庚鬆了一口氣。不管送去布匹還是糧食,鄧名都按照十分之一返還給張長庚黃金,對方重諾守信的表現讓張長庚對鄧名的好感大增。而且更讓張長庚滿意的是,鄧名在接到自己的去信後,就發佈告湖廣官吏公開信,在信中承認是他率兵偷襲清軍營地,把胡全才擊殺在大帳中。這封公開信還聲稱在胡全才大營裡繳獲了白銀二百萬兩,給張長庚製造假賬提供方便,將來張長庚可以把一部分消失不見的藩銀說成是胡全才私下挪用的。
隨著牽連漸廣,湖南巡撫需要收買的人也越來越多——雖然外面的人可以讓鄧名幫忙滅口,但他總不能放明軍進城到湖廣總督衙門來行兇。一開始張長庚心甘情願地自己出銀子給鄧名,但才合作了兩次,湖南巡撫的心態就發生了變化,他打算讓周培公再去與鄧名談判,讓對方再讓一成出來,作為知情人的封口費,由張長庚來負責支配。
來自城外的壓力漸小,張長庚決心對武昌、漢陽的富戶施加一些壓力了。以前他生怕這些人會與城外明軍私通款曲,把城池獻給鄧名,所以張長庚對他們的政策也是懷柔為主。但現在張長庚自己就與鄧名有秘密協議,心腹周培公天天在城內縉紳圈中鼓吹綏靖主義,是當之無愧的妥協派領袖,所以張巡撫對這些潛在的投降派非常有底氣。
鄧名的話給了張巡撫不少啟發,他決定對這些富戶也採用掀房頂的策略。
把富戶們召集來以後,張長庚首先指出局面十分險惡,而且還在不斷加劇:明軍勢大,他委任的多路將帥都被李來亨、劉體純、賀珍等人擊破(其實都是李來亨),武昌的藩銀都被胡全才挪用,現在將士們有心殺賊,但湖廣總督衙門已經連飯菜銀都拿不出來了。
在這樣的形勢下,張長庚斷定漢陽、武昌難以堅守,開始大談焦土作戰的重要意義。張長庚表示為了聖上的統一大業、為了避免明軍從武昌繳獲大量物資、也是為了王師未來的反攻,武昌的居民必須撤離,轉移到更安全的湖南去,而張巡撫本人會帶領官兵坐鎮武昌,與明軍進行殊死巷戰。在城池即將失守的時候,張巡撫會放火燒城,以保證明軍一無所獲。
與會者無不聽得目瞪口呆,張巡撫的焦土作戰聽上去像是漢末董卓在洛陽玩的那一手,洛陽富戶後來的下場好像也相當的不妙。不過張巡撫一開頭就把皇上抬出來了,誰敢反對焦土政策就是和皇上過不去、就是和大清的統一偉業作對。眼看張巡撫已經搶佔了道德制高點,正在瘋狂地向眾人掃射,大家不能強攻只好智取,紛紛稱讚張巡撫運籌帷幄,現在明軍背後層出不窮的騷擾已經起到很大作用,看起來短期之內鄧名匪幫斷然無法進攻漢陽、武昌。
有聰明人已經聽出了張巡撫的畫外之音,就帶頭提議捐金助餉,不是胡全才把藩銀都挪用了所以無法堅守了嗎?那麼大家再出錢出力,把藩庫填上不就得了嘛。
但張巡撫連連搖頭,表示根據他的計算,堅守武昌、漢陽不失,至少也要花費六百萬兩銀子,需要打造兵器、獎勵士卒、需要消耗糧草。從地方上抽調這麼多資源不容易,縉紳捐獻起來也很困難,所以還是盡早實施焦土作戰比較好。
吸取了胡全才的教訓,張長庚對本地武昌兵十分優容,已經暗示本地官兵只要拿到錢就給他們發雙餉,而且軍屬不必強制搬遷,至於外地客兵,當然也會得到雙餉待遇。背地裡更向官兵們保證:將來若是明軍攻城,也絕不強迫他們死守武昌。
得到了雙餉的保證後,這些軍隊就在張巡撫背後給他搖旗吶喊,表示堅決支持巡撫大人的焦土作戰,誓與大武昌共存亡。
武昌的縉紳中最有勢力的一批,比如那個馬軍提督的老泰山,對張巡撫的算盤清楚得很,但大部分富戶、尤其是商人則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此事到底會如何收場。得知張巡撫開出六百萬的價碼後,這些富商更是哭天喊地,表示就算破家為國也只能掏出個十分之一。
張巡撫根本懶得和他們廢話,第二天就開始強制搬遷富戶去長沙,看到士兵衝進門口後,這幾個被選中的富戶二話不說就繳納了讓張巡撫滿意的錢糧,然後被表彰為義士,允許他們留下來和巡撫大人一起,與武昌共存亡。
其他的商行、貨棧都是照此辦理,這也是張長庚在學習鄧名的成功經驗,當初他想拖延時間不交銀子,鄧名就明白表示會繼續行動直到要求被滿足,事後張長庚感覺這是行之有效的威脅手段,馬上活學活用到了富商身上。
但張長庚的行動也有其弊端,第二天周培公跑去和鄧名談判時,對方拒絕了湖南巡撫再要一成的要求,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只同意把回扣提高到一成五,鄧名的談判殺手鑭就是一批隱去姓名的書信。這些書信都是武昌縉紳寫給鄧名的,他們在信中紛紛要求鄧名火速攻城,把甘為韃清走狗的張長庚碎屍萬段,以平民憤。
晚上周培公帶著鄧名的金子和這個消息來見張長庚,後者聽後長吁一口氣:「幸好本官已經和鄧提督有了默契,不然還真會被這些刁民害了。」
「鄧提督的意思是,從有錢人家拿走他用來買小妾的銀子沒問題,但不要害的百姓家破人亡。」周培公同時還帶來了鄧名的這個要求。
「這個本官當然曉得,本官又不是胡總督。」張長庚知道這是鄧名的仁心又開始發作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普通百姓身上也搾不出油水來,現在對於鄧名這個人,張長庚感覺越來越看不懂了,有時心計深沉的連他這個曾周遊數省的老頭子都沒法比。
「大人有沒有想過用盔甲和兵器去鄧提督那裡折算銀兩?」周培公問道,他向張長庚指出,現在只存在於紙面上的敵後義勇軍還在與明軍「激戰」,除了發軍餉、犒賞和糧草外,也應該給這些部隊送去盔甲和兵器才是。而且周培公還進一步指出,盔甲這東西屬於可生產物資,武昌、漢陽有不少工匠,城內也有生鐵可以立刻打造兵器,這些兵器的造價完全是張長庚說了算,明明打造了五套可以說只有一套,剩下的四套都賣給鄧名。
「這個不妥。」張長庚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他擔心明軍會用他給的裝備來攻打武昌,那他可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賺錢固然重要,但是如果連巡撫都丟了,那以後還怎麼掙錢呢?如果能登上總督寶座,還愁將來沒法與鄧名做生意麼?
「大人過慮了,」周培公笑道:「大人還以為鄧提督會攻打武昌麼?要是他心裡還有一點兒這個心思,今天就不會把那些信給學生看了。要是攻下武昌,他除非洗城否則一樣拿不到錢,而這個會影響他的中興大業的。」
周培公提醒張長庚,現在抽調湖廣各地的物資來武昌只需要張長庚的一紙調令,在張巡撫拋出焦土作戰理論後,現在總督衙門沒有人再對他抽調地方物資一事說三道四;現在明軍在外,清軍在內,張長庚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徵收捐稅,他與鄧名配合得是那麼的默契,如果趕走了張長庚,鄧名純屬給自己找麻煩。
「現在朝廷的注意力全在南京,等南京那邊的事情一了,朝廷就會重新注意武昌這裡的動靜,到時候大人還能不能這樣一手遮天可就不好說了。」周培公見張長庚已經心動,就趁熱打鐵,讓對方明白這錢若是不立刻掙到手,那將來就未必還有這機會了。
「唔。」張長庚聽得連連點頭,就同意了。
「大人。」和鄧名正面交鋒多次,周培公的能力也得到了飛速的提高,他見張長庚這麼痛快就答應了,連忙提醒道:「盔甲乃軍國之器,可以趁機抬價,多要一成,以兩成五結算。」
「不錯,不錯。」張長庚恍然大悟,由衷地稱讚了一句:「你真是我的子房啊。」
……
周培公晚上回到家,妻子替他脫去外罩,見丈夫幾日下來已經瘦了一大圈,不禁心疼:「相公為國操勞,辛苦了。」
「是啊。」周培公現在每日反覆奔波,感覺自己都快累散架了,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大疊子地契、交易書,交到妻子手中,囑咐道:「細心收好,莫要叫人看見。」
「啊。」周夫人才草草掃了一眼手中的地契,就驚呼出聲,這些地契上全是家鄉荊門的田土,不是零星幾塊,而是連阡接陌的良田,周夫人看到除了地契還有房契。有幾個交易的原主周夫人也知道,都是家鄉那邊勤儉持家的良紳而不是敗家子,其中一筆交易書上就是上百畝的轉手,周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想把這些人的地買到手,需要多花很多銀子。再一細看契書,果然,購田的金額高得根本不是周家能承受的,而且周夫人知道丈夫根本沒有從家裡拿過錢。
「不要多問!」周培公不等妻子反問就搶先說道:「快些睡吧,明日一早為夫還要出門。」
「嗯。」賢惠的周夫人立刻壓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般幫丈夫寬衣,一邊問起別的事:「今天陳家兄弟倆一起來了。」
「何事?」現在大家都知道周培公是張長庚面前的紅人,因此每日來周府打探消息的人絡繹不絕。
「他們想打探一下巡撫大人還想要多少錢才夠。」
「為夫也不知道。」周培公答道。
「妾身嫁去李家的那個表妹今天也來了,她相公擔心城外的產業,想問問明軍大概何時會進攻漢陽。」
「我不知道。」周培公一邊除去鞋襪,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
「方家老伯派兒子送來一罈酒,他不是在船行裡有股份嗎,所以想搞清到底漢水何時能通行,明軍兵艦可多。」
「不知道。」周培公撩開被子,鑽進去躺下,滿意地長歎了一聲,又對妻子誇耀道:「今天巡撫大人又誇獎我了,說將來湖南除了長沙府,其他各府隨我挑一個,賢妻覺得哪個府為好?」
「真的?」周夫人十分高興,這是張長庚第二次許諾要給她丈夫一個知府的位置了,不過周夫人也有些擔憂:「等明軍退兵後,巡撫大人不會反悔吧?」
「哈哈,絕對不會。」周培公放聲大笑。
「為何?」周夫人有些不安地問道。
「因為知道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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