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03
在巴東,鄧名又一次受到駐守明軍的夾道歡迎,鎮守巴東的大將劉體純和袁宗第一樣親自到城門口迎接。
「劉將軍。」鄧名很尊敬地抱拳躬身。許多人都有爵位,要想記清楚非常麻煩,而且鄧名感覺明廷授予爵位的標準也成問題,明明地位相差不多卻可能一個是公一個是伯,所以鄧名決定以後一概稱他們為將軍。
「鄧先生。」劉體純回禮道。
在城門口客套了幾句,等入城坐定後鄧名很快就轉入正題,詢問起和在大昌問袁宗第一樣的問題:「將軍覺得眼下的形勢如何?以將軍之見,我們是繼續在三峽為朝廷看守四川門戶為好,還是設法去下游發展?」
聽到一連串的問題,劉體純並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巫山縣劉體純的留守人員早就給他送來了消息,袁宗第和鄧名在眾人面前也沒有隱瞞他們的談話內容,所以劉體純早有準備。不過見鄧名剛到巴東就提起這個問題,劉體純倒是有些吃驚於鄧名的心急。
「鄧先生說得對,在三峽這裡堅持沒什麼前途,眼下為朝廷看守四川門戶也沒有益處。就是不知道鄧先生打算去哪裡?」
既然鄧名不斷向人詢問這個問題,而且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樣,那麼劉體純就判斷鄧名已經打定主意放棄三峽了。是不是要放棄可以最後再說,至於什麼時候放棄也是一時半刻無法定下來的,所以劉體純不認為支持這個建議有什麼直接危害;如果鄧名打定放棄的主意了,劉體純口頭上不附和幾句也不太合適,畢竟還希望能給鄧名留下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劉體純回答得這麼痛快,讓鄧名微微楞了一下。和文安之談話,鄧名總是摸不透督師話裡的含義,更猜不到對方的想法,但看清闖營餘部這幫武將的念頭則要容易得多。
在大昌時,鄧名和袁宗第進行了一場私下的兩人密談,袁宗第當時也問鄧名到底想轉移到哪裡去,然後他才好判斷可行不可行。袁宗第認為戰略轉移困難重重,此一時、彼一時,眼下的情況和李自成退守商洛山那時有很大差別,所以袁宗第根本就拿不出一個可供考慮的轉移地點。
在鄧名看來,劉體純雖然答應得很痛快,但和袁宗第一樣拿不出具體的地點,那多半他的內心裡也和袁宗第一樣,不認為戰略轉移是可行的。
「嗯。」想到這裡鄧名的興致就差了許多,沒有繼續說自己的想法而是沉吟不語。
「鄧先生可覺得有什麼為難之事嗎?」劉體純看到鄧名臉上顯出憂色,詢問道。
「不瞞將軍,」鄧名答道:「西南的局勢危急,我是希望能夠力保三峽不失的,督師讓我來各鎮閱兵,也是有意給各鎮的駐軍鼓勁。不過這才走了兩個地方,袁將軍和將軍對於繼續堅守三峽都不看好,這實在讓人有些為難了。」
「原來……他原來是想堅守啊。」劉體純先是愕然,然後心中一陣叫苦,更把幫自己參謀的那個師爺在肚子裡埋怨了幾句。
揣摩失敗,劉體純連忙改變口風:「鄧先生說得是,仔細想想,還是應該堅守三峽。如今軍中有許多謠傳,說西南王師交戰不利,我們若是再傳出要轉移的風聲,這一分的謠言也要化作十分了。再說在這裡我們熟悉山水地形,要是換個地方那就是主客易位了。」
見劉體純迅速地推翻了他剛才說過的話,鄧名深信對方就是揣摩自己的意思來說話。幸好鄧名很有自知之明,再加上劉體純不擅長此道,口風轉變得有點生硬,鄧名總算沒有被糊弄過去。
「我聽說昔日闖王山海關之戰的時候,六萬闖軍遭到了十二萬韃子和五萬關寧軍的前後夾擊,因為兵力懸殊太大,戰場形勢又發生了意外的突然變化,所以闖王的各營都一下子出現潰敗,只有將軍一支軍隊能夠臨危不驚。大多數人戰敗以後驚慌失措地跑回北京,也只有將軍領著自己的部隊整隊而還。」
山海關一戰的最初階段是六萬闖軍與據關死守的五萬關寧軍對陣,由於兵力差距不大兼有防守的優勢,此時吳三桂還在和多爾袞討價還價。但第一天交戰中吳三桂就連敗三陣,山海關的外圍堡壘全部被闖營攻克,一萬多人被消滅,吳三桂就連夜剃頭,然後孤身一人跑到多爾袞面前乞求救兵。第二天,闖營攻打山海關主堡時,被兩倍於自己的清軍突然從背後突襲,滿以為勝券在握的闖營眾將頓時都亂作一團,只有劉體純的反應最為迅速,他很快就安撫住軍心,控制軍隊有秩序地後退,還擊退了多爾袞派來追擊的先鋒。山海關一戰,六萬闖營損失了三萬人之多,若不是有劉體純,損失肯定還會更大。
鄧名搖頭道:「如果有人說將軍是個心意搖擺不定、沒有主見的人,我是絕不信的。」
聽到鄧名提到闖王的名字和闖營的舊事,劉體純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臉色平靜得很,完全不像袁宗第那般張皇失措。
鄧名在大昌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傳到巴東,劉體純剛一聽到的時候,比身在現場的袁宗第還要震驚——畢竟他從未見過鄧名,袁宗第還多少瞭解鄧名的與眾不同;而且袁宗第可以用自己不在北京聊以自x慰,劉體純可是跟著李自成從西安一路殺進北京的。
接到報告,確認三太子說的話以後,劉體純和師爺通宵達旦地研究他話裡的含義。
以往南明朝廷雖然屢次聲稱赦免闖營眾將以往的悖逆犯上之罪,但每次聲稱也可以被看成是又一次的確認,確認他們曾經犯過這種大不赦的罪孽——他們的罪名抹不掉,就是袁宗第能找到借口,劉體純也是躲不過的;而且南明再三的赦免也不讓人放心,要真是既往不咎,何必一再聲明?
但鄧名在大昌的言論卻被當成天翻地覆的態度轉變,表達的意思是闖營根本沒有犯過罪,而且對於國家有功——要是鄧名是當今天子而不只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三太子的話,這差不多就是對「闖營應該如何定性」這個問題的最終定論了。讓劉體純等人想不通的是,鄧名這種說法的依據何在?如果這真能夠成為對闖營問題的蓋棺定論,劉體純等人當然希望釘在這具棺材上的釘子是真材實料而且堅不可摧才好。
最後師爺對鄧名言論的解釋——師爺對三太子的個人理解或者說個人猜測是:闖營和西營是在清君側。不是烈皇曾經有一句「諸臣誤我」麼?三太子這是在宣佈他不把闖營的行動視為對朝廷的叛變,而是視為臣子們自發的清君側行為;三太子是繼烈皇那個比較含糊的說法之後,首次明明白白地確認闖營和西營清君側做得對!清君側清得沒錯,唯一的錯誤是沒有做得乾淨徹底,導致這些亂臣後來又投奔韃子去了。之後闖營的表現更加無可指責:在清除了皇帝身邊的奸佞後,又回歸到皇明旗下,繼續與韃子以及那些投奔韃子的逆臣作戰。
劉體純覺得師爺的解釋很完美,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可以這樣解釋闖營和西營的叛亂。但唯一的問題是,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沒法把自己登基解讀為忠君而不是篡位,所以李自成和張獻忠依舊無法撇清罪名……
好吧,師爺也承認歷史上打著清君側旗幟的人很多,失敗的那些毫無疑問是叛賊,而完成清君側大業的成功者最後無一例外也都篡了位。不過不管怎麼樣,三太子的最新發言顯然是要給闖營和西營目前尚存的將士們摘掉頭上的「叛賊黨羽」帽子,歸類到「被野心家蒙蔽的忠臣」這個集合中去。闖營和西營的將士們曾經給野心家們——也就是李自成和張獻忠寫過「勸進」表,擁護他們登上皇位,雖然這件事還有點麻煩,但性質變了就好辦了,再說就連孔府——孔聖人的後代,不也給李自成上勸進表了嗎?不但給李自成上了表,一個月以後,孔府還又給滿清上了一份,難道朝廷還能為此追究孔府的罪過,滅了孔聖人的族不成?
劉體純和師爺都明白,鄧名也就是一種表明態度罷了,和之前朝廷宣佈赦免闖營的態度雖然差別很大,但依舊不是免死金牌。如果未來的天子對劉體純有看法,想找他的不痛快,用其它的借口一樣能滅他的族。歸根結底,第一要改變在未來天子心目中的看法,讓對方喜歡你;第二是立下功勞,讓天子不好意思殺你——或者說功勞要足夠大,以致天子覺得在天下人面前,殺你洩憤是件得不償失的事情。
因此劉體純就決定跟著鄧名的指揮棒走,不去當反對的急先鋒和出頭鳥,將來再尋找機會立功就是了。沒想到還沒說上幾句話,卻被對方指出自己言不由衷,劉體純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烈皇曾經說過:諸臣誤我。烈皇雖然勵精圖治,但大臣們做了許多欺瞞烈皇的事情,使得烈皇不能瞭解實情、明辨是非。希望將軍放大膽子說真話,不要讓朝廷和督師受到蒙蔽。」
鄧名什麼官職、身份都沒有,所以他就打著永歷朝廷和文安之的招牌。剛才說的話也有點苛求崇禎的臣子,儘管鄧名一再否認自己是宗室子弟,大家對他的身份只是猜測,但僅僅這一點可能性也足以使劉體純、袁宗第不願意惹他不快;在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正牌天子面前,臣子們就不僅僅是不願意,而是不敢了。
劉體純在聽到後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再順風倒未免會讓對方看輕了自己——幸好鄧名沒有那種說一不二的權利,所以劉體純還會出於自尊而決定認真對答,若是此時是在金鑾殿上,面對皇帝的重重天威,劉體純也就不會再考慮什麼是不是自己會被看輕的問題了。
「鄧先生打算去哪裡?」劉體純問道。
「江南如何?」鄧名覺得江南經濟發達,人口稠密,能夠提供大量的軍需和兵員,而且可以與鄭成功等海外明軍取得聯繫,似乎還有發展海貿的可能,他把自己的這些理由給劉體純敘述了一遍。
「我沒有去過江南,可能就像鄧先生說的這樣好吧,不過眼下的問題是如何去江南?如果把三峽一帶所有的壯丁、輔兵都算上的話,我們還有十萬人,家眷十餘萬,三十萬人拖家帶口向千里之外的江南進軍,糧草從何而來?如果有這麼多糧草可以動用的話,督師就會再次反攻重慶了。」劉體純連連搖頭,闖營裡並無江南人,那裡對他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地區:「如果只動員一部分精銳,那不過是一支孤軍,走不到江南就會被韃子消滅。」
「當初闖營似乎也沒有固守一地吧?」鄧名又問道。
「當初是不得已而為之,陝西大旱,老百姓都沒有吃的。」劉體純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災區開闢根據地,那麼就算官兵不來自己也都餓死了:「到了河南之後,雖然同樣鬧災,可糧食不用再運往北京……嗯,本要被那些奸臣拿走的糧食不用運出河南,我們立刻就駐紮下來……」崇禎十四年李自成在河南開闢根據地,闖營得以迅速地成長,很快就獲得了同明廷正規軍作戰保衛領土的能力,不再是以往那種虛弱無力的樣子,被官兵追著跑幾乎沒有還手的能力:「還有,避實擊虛,當初河南空虛所以闖營才能紮下根,但湖廣現在並不空虛,韃子對我們戒備甚嚴,從巴東向下游去一路上都是韃子的堡壘,駐紮了眾多的軍隊,若是我們能攻破這些堡壘早就擴大領地了。」
「嗯。」有些話劉體純說的隱晦,但鄧名能夠聽懂對方的意思,目前雖然形勢危機,但總比放棄控制區流動作戰強,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此外還有軍心,」劉體純越說越是放得開:「除非是大家都知道身在死地必須離開,否則這種千里流動最是不得軍心,一路上你讓不讓士兵和妻兒見面呢?若是讓的話,他們難免有畏戰之心,想留著氣力保護家小;還有飲食,士兵們風餐露宿也無所謂,但帶著家人呢?誰肯讓家人受苦,平時肯定竭力為家小收集食物;也不會捨得子女受寒吧?還得花氣力給家小搭建茅屋,這軍隊行動能快的起來?最後,軍隊出征傷亡是平常事,士兵們也看慣了生死離別,可全家從軍則大大不同,每仗必有折損,戰後妻哭其夫、子哭其父,相熟的女人可能還會陪著一起哭,哭完之後多半還會在她們的丈夫的耳邊說洩氣話。每次打完仗就聽到滿營嚎啕,看著嬌妻幼子淚流滿面,這幾仗下來,軍心還如何收拾?」
當初李自成設立老營,兒童婦女都在營中,與士兵隔絕,不過那時闖營裡的家庭還不多,遠不能同現在的三峽明軍相比:「要真想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必須要分立男女營,不許夫妻見面,要是丈夫戰死或是妻子掉隊也不能通知家人,這樣士兵以為妻小就跟在身後,願意捨命殺出一條出路;而妻子也以為丈夫就在前軍,就會拚命跟上。」劉體純覺得這樣行事理論上可以保持軍心士氣,只是還有剛才的老問題,那就是形勢沒到那麼險惡的時候,這種分營計劃一出就會嚴重動搖軍心:「現在軍中很多都是川人,就算不是也在三峽這裡生活了多年、甚至十年之久,恐怕分營令一下,還不等出發就有大批人攜帶妻兒逃進山裡了,肯跟著我們冒死向江南進發的不多,就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也難免會有怨言。」
鄧名不加掩飾地長歎一聲,他並非不明事理的人,劉體純提出的這些難題他一個也解決不了。
「江南的物產、人口如果真像先生說的那麼好的話,倒確實是個好去處,」劉體純又想了想,道:「除非延平、張尚書能夠先在江南取得一塊立足之地,最好再沿著長江向湖廣這裡打進來一段,然後我們就可以動員軍隊順江而下去與他們回合。知道此去的目的是什麼地方,知道那裡有友軍可以提供食物、住處,生活也比這裡要強得多,官兵或許能咬牙堅持;若是兩眼一閉,扔下三峽就全軍東進,莫說是士兵,便是我也不願意去,誰知道到了江南是不是真能打下一塊土地?韃子在那裡是不是兵力空虛?」
「那以將軍之見,我們下一步應該向那裡進攻?」至此鄧名已經基本放棄了圖謀江南的戰略,袁宗第和劉體純都不同意,那說明這個戰略的可行性不高。
「成都。」劉體純想也不想的答道:「但我軍沒有軍糧,連重慶都去不了,先生如果能與朝廷聯繫上,最好讓晉王盡快進入成都與我們夾擊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