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的汽車上,謝清歡跟蔣青誰都沒有先開口。舒殘顎副謝清歡靠在椅背上,神色很是平靜,唐摯出事已是既成事實,暴躁也好焦慮也罷,都於事無補,不如靜觀其變。
車子平穩地開出一段,蔣青激盪的心緒已經平復下來,恢復成往日冷靜自持的模樣,方纔那一瞬的失態彷彿只是錯覺,他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慎重地開口道:「大小姐,唐總這次出事是因為乘坐的車子內部發生了爆炸。雖然有擋板隔離,減少了一部分衝擊,但震盪依然對他的內臟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如今唐總人在醫院搶救,唐總的首席助理ada小姐在那邊主持局面。」
事實上,蔣青也並不清楚唐摯的傷勢究竟如何。事情發生之後,ada在第一時間趕到,看一眼現場的情形,立刻電話通知蔣青去機場接回謝清歡,火速將唐摯送到醫院,勉強控制住局面之後,她啟動了一級預警。
唐家的預警系統分為幾個等級,一級是最高的,輕易不會啟動。很顯然,唐摯的情形很不樂觀。
唐摯是參加完婚禮回轉公司的路上出事的,唯一慶幸的是唐非有午睡的習慣而沒有跟唐摯同路。謝清歡知道,這件事並不簡單。唐摯的車她是參觀過的,車內設施完善,各種電子設備十分先進,防彈防震。在車來車往的公路上被人從外部攻破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這內部爆炸自然更加蹊蹺。
唐摯的身邊,有內鬼?
而蔣青作為唐摯的左膀右臂,在出事之後,專程走一趟來接,表面上看確然是十分看重她,但這姿態擺出來卻有些耐人尋味。蔣青是那種頭腦清明的主君都愛用的完全輔助型人才,他沒什麼野心,對權勢並不看重,因而處在他的那個位置上,看問題反而更加清楚。
從他跟ada的分工看來,唐摯現在傷勢不明,但他一隻腳踏在黑道裡,必定深謀遠慮,對今天的事有所預料,也留下了應對之策,讓蔣青能照著執行。
在謝清歡看來,唐摯受傷的時機未免有些湊巧了。她眉心微微一簇,略一沉吟,才慢慢開口道:「大哥可有對小非做出什麼安排?」
蔣青聞言,目光輕輕一閃。唐摯說得沒錯,他們兄弟與謝清歡之間的這層結義關係,是以唐非作為維繫。一旦出事,謝清歡也不會如何擔心唐摯,必定會先詢問唐非。
唐摯當時笑得莫名,眉宇間卻流露出久遠以前的意氣:「她能有這份心,也算是難得了。」
蔣青收回有些飄遠的思緒,靜靜應道:「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唐總還沒來得及對小少爺做出安排就陷入昏迷了。不過——」
他頓了頓,面色自然地對謝清歡低下頭去,口氣中首次流露出因為臣服而來的恭敬:「前日唐總留了話給我,如是他出了意外或者遭遇不測,小少爺少不更事,精神狀況也不是很好,那麼,敬請大小姐代為掌權。」
「掌權?」謝清歡挑了挑眉,不以為地笑了笑。這個世道與大雍極為不同,並非是前任當權者留了話,你就能繼承他手中的一切。權力、財富、人脈,哪一樣在根基不穩的時候,都是催命符。
再者,這個前日若指的是確切時間,那不就是在唐家見到格雷那次?唐摯做出這樣的安排,顯然好似料到在不久之後的某個時候,會發生在意料之中卻未必在掌握之中的事情。
唐家的人,謝清歡見過的還是在唐摯手底下的那幾個,其他人在唐摯受傷無法主事之後會如何先不論,但唐摯親近的兄弟裡邊,就上次所見來看,已經有人不太願意安分了。
唐摯這一倒下,唐家頃刻就要亂了。所以,在這個時候,他需要有人站出來,暫時接了這權柄,讓底下人不至於因為爭權而自亂陣腳,給他一個喘息之機。
「大小姐不必擔心執掌唐家會名不正言不順。唐總既然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不得已將大小姐拖入局中,自然也給大小姐準備周全了。唐總已經簽了正式的文件,聲明在他無法理事的時候,他名下的股份全數轉到大小姐名下,一應私章也會由律師轉交給大小姐。」蔣青溫聲解釋著,「大小姐初掌權,對唐總名下的產業還不熟悉,關於這些大小姐也不必擔心,我會詳細說明。」
蔣青挑起眼簾,見謝清歡似笑非笑,眼中是洞察秋毫的清醒,不由微微一滯,但見她並沒有出聲阻止,便將唐摯的帝國劃分娓娓道來。
總體來說,唐摯如今擁有的事業分為兩塊,一塊是原屬於唐家的部分,包括皇冠娛樂、一家五星級酒店以及一家房地產公司,在唐摯的帝國疆域之中,份額為三成。
另一塊是唐摯自己開闢的,這一塊疆域又一分為二。一份是他早年辟出來的街區,以及後來自段家手中接過來的地下賭場與玉石買賣,另一塊則是高端電子公司和醫藥。
唐摯的這些產業之中,原屬於唐家的那部分以及電子跟醫藥都是走的正規通道,一應手續齊全,賬目透明。街區、賭場跟玉石,來錢快,但都是要命的買賣,一旦出事,翻盤無望。
關於這一點,蔣青沒有絲毫的隱瞞,絲絲縷縷的利害關係說得很透徹。扶謝清歡上位,本身就是一步險棋。他已經將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不管她接不接這權柄,都無法置身事外。
蔣青跟在唐摯身邊多年,對他的心思比較瞭解。無論如何,唐摯都不會讓唐非接觸黑道的這些事情。他當年是為了求生存,才不得不踏上了黑道。唐家主家這一支,只有他們兩兄弟,總不能沒一個是乾淨的。
原本唐摯認謝清歡做義妹,僅僅是為了緩解唐非的精神壓力,沒有刻意想要將她拱上這個位子。謝清歡也好,唐非也好,有他這個大哥在,他希望他們能幹乾淨淨地活著,喜歡演戲也好,喜歡追星也好,只要他們開心。
但在這時局,向來是身不由己。
在道上混的,頭頂上都壓著個義字,背信棄義的人,即便奪了權,也坐不穩位子。即便唐摯昏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要他那口氣沒嚥下去,他說過的話都是算數的,他手底下的人也不能妄動。
他自己的兄弟沒人比他更瞭解,他從十來歲混街區的時候就帶著他們,一直走到現在。這些年安穩的日子過下來,有人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也是正常的。讓謝清歡在那個位子上,是因為唐非比她更加不濟,只能先靠她穩住局面,再觀後效。
當然,若是唐摯在這次的事故死去了,便不會如此麻煩了。唐家那頭不過是家族內鬥,有唐起在,保住唐非總不成問題。黑道上的事,自有黑道的規矩在,段家雖然在全力洗白,但段老大一時半刻也退不了,到時自會插手,將黑道重整之後再次分隔。
謝清歡抿了抿唇,眼中清芒微閃。她心裡清楚,唐摯走了這一步,只說明唐家如今是個爛攤子。他是個非常有魄力且極具個人魅力的人,有他在,無論是唐家人還是跟著他的那些人,都能按捺住性子,聽他的指令行事。
但個人凝聚力太強也有弊端,那就是他一旦倒下,因為無人替代而使得權力出現了真空。無論是唐家還是他自己的勢力,都難免要亂。哪怕唐摯的兄弟有九成都是他的死忠,剩下那一成也足以攪渾一潭清水。
兩人趕到醫院,陳同已經帶著人將樓面戒嚴了,樓梯間與窗口都有黑衣的保鏢。唐摯早已經被送進了手術室,院長帶著相關專家在會診。
手術室上方紅色的信號燈閃爍燈,與手術中幾個字交相輝映。手術室的門口聚集著兩方人馬,一邊是唐家的人,一邊是唐摯的兄弟,各自姿容嚴整,沒人說話,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劍拔弩張的冰冷。
謝清歡看到這種場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的唇邊勾起一道冷漠的弧:每當到了這時候,一方是生死關頭,一方是利益牽扯,才更能看清楚誰是真正的貼心人。
謝清歡與蔣青不緊不慢地靠過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臉上,唐摯那一眾兄弟看到她,神情間都有點複雜,迅速分開站在兩邊,讓謝清歡通過。
ada與唐摯的專屬律師唐白見她走過來,迎上前兩步,面向她恭恭敬敬彎下腰去:「大小姐!」
ada作為首席助理,是唐摯的第一心腹,很多時候,她的態度代表著唐摯的意見,唐摯的兄弟對唐摯的安排都心知肚明,他們私底下跟唐摯還是親密如同當年,但明面上該守的規矩也不能不守。ada表了態,他們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一眾黑衣肅穆的年輕人,連蔣青都停了腳步,一如ada方纔那樣,彎腰九十度:「大小姐!」
謝清歡不動聲色地走到手術室正前方,略顯郁卒地看一眼上方閃爍的紅燈,擺了擺手:「這種時候,就不必來這套了。」她轉向ada,輕聲問道,「ada小姐,我大哥情形如何?」
「唐總進去手術室有些時候了,相關專家都在裡面。」ada直起身體,端謹地站在她面前,略一頓,靜靜道,「情況不是很樂觀,他的一個腎已經壞死,另一個也因為感染在衰竭中,我們已經通過渠道在尋找合適的腎。」
謝清歡聞言輕輕垂眸,像這種傷勢已經非常嚴重了,若再有其他的傷,恐怕就是大羅金仙降世,也回天乏術了。難怪唐摯要選擇自己來做這個掌權人,無論是唐家的人,還是他自己的人,都不能出來主持大局,只有她可以。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立場不偏不倚,是完全向著唐摯的,更因為現在誰距離權柄最近,誰就是眾矢之的。
唐摯這次若不能絕地求生,那麼……謝清歡心中輕輕一歎,正準備問得仔細些,也好做些應對,哪怕於事無補,好歹是盡了一份心,也算對得起唐摯走的這一招險棋。
她才要開口,就聽旁邊傳來一聲冷哼,毫不掩飾嘲諷的女音在寂靜的走廊上響起,甚是刻薄:「不過是個戲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謝清歡的眸子輕描淡寫地掃過去,不帶任何情緒,那人趾高氣揚與她對視一眼,驕傲了揚了揚下巴,毫不客氣地啐了一口:「呸!不要臉!」
ada的臉色沉了下去,讓謝清歡掌權是老闆的意思,這哪裡是在罵謝清歡,分明是在罵老闆!就憑她,也敢當著我的面罵老闆!
謝清歡對她的辱罵毫不在意,甚至還笑了笑。那笑聲很輕,沒有嘲諷,卻也絕不溫和。
蔣青對ada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插手,無論唐摯生死如何,這個時候,謝清歡都需要立威。
那人滿面怒意,伸出芊芊玉指指著謝清歡:「賤人,你笑什麼?」
「啪!」清脆的耳光聲在走廊上響起,謝清歡神色淡漠,看向她的目光簡直跟看死人差不多。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那人臉上挨的那一下極狠,雪白的臉頰上浮著十分扎眼的青色的指痕,半邊臉腫的極高,與完好的那半邊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人也被打懵了,捂著臉瞪了半晌眼珠子,輕輕咳了兩聲,自口中吐出兩顆大牙,難以置信地盯著謝清歡:「你、敢打我?」
「哦?」謝清歡無動於衷地看著她,抬起右手看了看,「我打了你?」
那人驀地一噎,她臉上挨的那一下子是實實在在的,但……她並沒有看清楚是不是謝清歡出的手。
ada靜靜站著,謝清歡要拿唐家那些不安分的練手,她是沒有半分意見的。只是,見到那駭人的傷痕,她還是有點心驚,當初謝清歡甩在唐非臉上的那一下子,簡直就是溫柔地不得了。
她自己也會些功夫,但剛才,她根本沒看出謝清歡是怎麼出的手!
「就算我打了你,那也不叫打你,」謝清歡清冷的目光掃過那人的臉,淡淡笑道:「那叫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