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濛濛亮。卓燕迷迷糊糊之中,睜開雙目,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已又昏睡了過去。雖然天光才露出那麼一點,卻已能看出今日是個好天。
他試著略動,卻仍覺徒然——莫說穴道仍未解開,便是解開了,臟腑的嘶痛,肌肉的酸痛與傷裂的癢痛混雜必也仍然讓他只能定在原地。
但——好像有些不同?身上蓋了層御寒之物,不知是毯子或是長衣。然後——有種似應熟悉的知覺在身側——他極力轉動脖子去看。
林芷——她倚在邊上,看上去像睡著了。
林姑娘。他開口啞聲叫她。啞得幾乎無聲。
林芷沒有便醒,卓燕只得轉回頭來,打量這蓬內——仍是這地方,除了自己身上多了層寒衣,邊上多了個林芷,簡布不見了之外,並無什麼變化。天色愈來愈亮,竟略有絲光影自東邊的蓬紙透入,整個世界好似一圈明亮的穹頂,將他裹在中央。外面是靜謐,反而本應被封住了的心脈之中,那顆心的跳動卻極是清晰,清晰到卓燕覺得有些劇烈——牽得身上的傷都似更痛。
不知是否是時辰久了之故,他隱約覺得數處穴道有幾分鬆動。他手肘微屈,隨即已覺出這鬆動之故只因——此番封住自己穴道的,並非拓跋孤的指法與指力。
他有些恍然。瞧來拓跋孤點的穴道已解了,而且彷彿林芷還以針灸之法為我減輕過傷勢。他心道。只是我從頭至尾,竟是沒醒。
他又轉頭去看林芷,卻見她秀眉微蹙,不知夢中遇見了什麼不悅之事,正想再開口叫她,卻發現她眉間越皺越深。竟致嚶嚀一聲,自己醒了轉來。
只見她以手去捂肚子,睜開雙目,卻恰恰與卓燕相對。一時竟說不出話。卓燕已頓時省悟。脫口道,蠱蟲又作怪了麼?
林芷點一點頭。強打精神,輕咬下唇道,你幾時醒的——覺得怎樣了?
好得多了。卓燕道。你——我聽說你是自願為質跟來此地,當真?
我擔心你落在他們手裡……林芷說了一半。卻又微笑了笑,道,但若早知拓跋孤會救你,我也就不必跟來了。
他若要殺我,你跟來又準備做什麼?卓燕回以一笑。林姑娘,我倒沒料到你如此關心我——但你這般做法,卻等於陷你的慕容荇於險。你又可知道?
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林芷捂著肚子,皺眉站起道。我幫你倒點水。你昨天……真是流了很多血……當時我都覺得……都覺得要無救了……
你先不用給我忙了,林姑娘,無論如何。你聽我的,最好找個機會逃回冰川去。他們對不對付你是一回事,你現在不在慕容荇身邊,這不遠不近的距離,正夠那蠱蟲折磨你。
我……倒還好,這回發作得不是那麼厲害,林芷勉力道。也就方纔,忽然一下子而已……
卓燕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忽道,我身上的穴道是你點的吧?
林芷點點頭。拓跋教主特地交代我要封住你週身穴道,否則會有危險。
替我解開吧。卓燕淡淡地道。
什麼?現在……現在不行的!
現在已不是昨天了,我自己清楚自己的傷勢——心脈周圍還是留著,但週身穴道就解開吧,否則我一直躺在這裡,像什麼樣子?
林芷還在猶豫,卓燕又道,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吧?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林芷這才輕輕哦了一聲。走近過來,點開他週身諸穴,扶他極緩極緩地坐起來一些,只聽見他用力喘氣之聲。
痛得我骨頭都快要化了。卓燕看她一眼,說話間雖是在笑,但冷汗顯是又滲了出來。
我在太湖跟著師娘學醫,都沒見過你這麼重的傷。林芷道。
我學蠱術這麼久,也沒見過你這麼倒霉的中蠱之法。卓燕回道,若非……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林芷,只見她一雙柔意畢現的雙目正看著自己,不由閉口不再往下說,只用力欲站起身來。
若非什麼?林芷似是不解。
卓燕搖頭,只是不語。
——若非慕容荇死了你必會悲痛欲絕,我早給你解蠱了——卓燕只是在心裡道。
但有時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在意林芷是不是悲痛欲絕?
再往回推,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意林芷中蠱之後的苦楚?為什麼會想多管閒事為她解毒?
他只肯定一點,就是慕容荇看不順眼自己,正如自己也看不順眼他。給林芷解此蠱,必會令慕容荇身死——這結果於他卓燕本只好不壞。
但給林芷解此蠱,也意味著要以慕容荇下蠱的方式來解——卓燕不知道這對自己是否也是只好不壞,但林芷——恐怕不會這麼想。
他偷眼去瞧林芷。他不知道是否是因那蠱的緣故,他竟每次見到林芷,便會想到解蠱之事。又也許是他仍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嬌弱已極的身形與溫柔之極的聲音——但那眼神與話語,卻是堅定的。
那一次,她是追來朱雀洞救喬羿的。
他記得那是他甚至有點害怕那一剎那的自己,因為這個女子讓他忽然有種不能言喻的感覺——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因為害怕,所以當正月十五朱雀之祭要將她燒死之時,他半分也沒有去阻止。
只是最後,事與願違竟至令她非但未死,而且,因了慕容荇的緣故,竟會如此接近於他。
她終究已是別人的人,所以一切甚至不曾成形的念想都早隔絕在某道屏障之外,除了——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做到的那一件事——解她的蠱,讓她從慕容荇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任意妄為造成的痛苦之中解脫出來。
然而,這件事,終究不能去做。卓燕很明白。就算這是他明知「應去做」的事,這也仍是件「不應去做」的事。
他覺得自己後來好像也麻木了,並不再能那麼形象地回想起初次見她的一瞬間那感覺。甚至於覺得她與自己並無關聯,覺得一切的可笑。
因為他自己,有時連自己都不瞭解。
你……真的不該來的。他站起來,看著林芷。只是這麼說。
其實我瞭解拓跋教主的意思。林芷道。他也是擔心凌公子和蘇姑娘的安危。所以要留我和你為質。等他們兩人回來,我們也便可以回朱雀山莊了。
卓燕醒了醒神。記起瞿安受傷,凌厲、蘇扶風欲留在冰川之事來,喃喃道,嗯。也不知瞿安怎樣了。若他能安然無恙,那麼凌厲他們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否則難說神君會否遷怒於他們。
他又看了看林芷,見她面色似乎更不好了一些,不由道,但那些事也並非我們現在可以左右的了,倒是你自己——先前給你的克制蠱蟲的藥,你想來並沒好好吃?
起初還是吃了的。只是來了這裡之後,一直也未曾發作過,所以……
你和慕容荇在一起時自然沒什麼事,但我說過你最好還是以藥克制住它。讓他暫時不要活動為好,否則——就像突然碰到現今這種情形,要與他分開,便要受痛了。
林芷低頭。嗯。
眼下你身上肯定也沒帶著藥吧?
沒有。
卓燕攤手。那麼沒辦法了,這地方太過偏僻,也沒處給你找藥材的。你回冰川去吧。
怎麼……怎麼回得去呢!林芷道。拓跋孤恐不會輕易放我走。
我來說服他。卓燕笑笑。你忘了麼,我一直是個說客。
林芷不知道他要如何說服拓跋孤,只見他扶門向外走,不由上前攙住他,道,你現在走動還是太辛苦了,晚點再說吧。
等到你發作得厲害的時候就太晚了。卓燕回頭看了她一眼。發作起來有多痛,你不是沒體會過。
誰讓你出來的?冷不防旁邊一個聲音冒出,卻是有人奉命在此看守,未料卓燕竟自起了來,吃驚之下走近喝問。
有件事找你們教主談談。卓燕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請他屈尊前來,只好自己走去見他。
教主正在休息,有什麼事過些時候再說!這人的口氣並不豫。回進去!
別這個態度了。卓燕一邊似往日般嘻嘻笑著,一邊就往那人肩上要搭去。那人警覺一沉肩躲開了,拔刀道,你休想逃走!
這舉動已驚動了不遠處的眾人,程方愈聞聲前來查看,回告拓跋孤道,卓燕似乎說有事要與教主您單獨談談,可要讓他過來麼?
單獨談談?拓跋孤瞇了瞇眼。那麼——不若我過去。
程方愈見他便要走去,不由地道,教主……!
怎麼?
榮方愈好奇直問,昨夜似乎教主與他已單獨談了許久,還有什麼事情仍須單獨談談?恐他有什麼詭計……
拓跋孤只是嗤地一笑。就憑他麼?
但……
拓跋孤未曾多聽,已走了。卓燕正扶住帳篷那並不太著力的門框,臉上的神態很輕巧,但臉色卻出賣了他——的這個動作也並不輕鬆。
不必勉強站起。拓跋孤道。有什麼事找我,著人來叫我便是。
豈敢啊。卓燕苦笑。我是有求於你。他說著,往篷中退進。
有求於我?拓跋孤也跟了進去,看了眼一邊的林芷。
我說的事正與林姑娘有關。卓燕注意到他的眼色,接話道。昨天夜裡你說的那件事——我想過了。我可以答應你,只是有個條件。
一個同林姑娘有關的條件?拓跋孤倒是饒有興致起來。你說說看。
也沒什麼——只想讓你馬上放她走。
卻不料拓跋孤冷笑了笑。辦不到。
卓燕不意他拒絕得如此乾脆,一怔道,你想留人質,留下我便是,她一個女子,你放她走又如何?
你算人質?拓跋孤反是失笑。你若答應了我之前提的那件事,又豈能算作人質?
究竟是什麼事?林芷忍不住插話道。卓大哥,若是……若是不合情理之事,你不必為了我而答應的……
也沒什麼了。卓燕淡淡地一笑。於我來說。不過就是換個地方領餉。不過拓跋教主,你如此決絕,倒當真出乎我意料——本以為你不是這等不通情達理之人。
眼下我們駐地何處,有多少人。傷情如何。你們都已一清二楚——方纔你們在此地又不知互相交換了些什麼信報——卓四使,以你的聰明——或者說狡猾——你不難想出些裡應外合的招數。讓林姑娘回去通風報信吧?拓跋孤言及至此,哼了一聲。莫非你要本座相信你忽然答應一件你昨夜還全然不願答應之事,只是為了讓我放她先走這麼簡單?
你……倒想得很遠。卓燕這次是在苦笑了。好罷,想來也是因為我卓燕在你眼裡。便是永遠在計劃些什麼陰謀的,但這一次卻是半句虛言也沒有——我只要你放她現在回朱雀山莊,如此而已。
那倒奇了,我青龍教的人可說對她沒做任何加害之事,亦不打算做——她留在此間亦不會受到虧待,你卻一定連這點時間都不願等,是不相信我拓跋孤。還是別有隱情?
我沒什麼好不相信你的,只是看你相不相信我——她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晚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只請你高抬貴手——我答應你的事情。必不食言就是了。
你把話說清楚——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是什麼?晚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是什麼危險——我聽明白了再考慮要不要相信。
簡單來說——就是林姑娘中了蠱毒,而克制之藥卻在朱雀山莊。
你對蠱那麼有研究,控制那蠱蟲一時半會兒應該並非難事。
那不是我下的蠱,並不會依照我的指令行事——而且並非易尋常方法下入,若控制不好,受罪的是她。
你為何仍是不肯把話說清楚?若不是你下的,那麼是誰下的?若不是尋常方法下入,那麼是怎樣的不尋常之法?——來龍去脈不說清楚,我便只能當你信口開河。
好了!別……別再說了!林芷忽地道。我本也不打算丟下卓四使先走的,你不信便罷了!
她說著,向外奪路便走,拓跋孤也並未作阻攔,反是卓燕追上兩步,伸手一抄,抄住了她手臂。
這動作只逼得他渾身一陣劇痛,好似從頭到腳都要裂了開來。他抽了口氣,低低地道,別走!
卓……林芷只是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我也不便明說,教主是見多識廣之人,看過她脈象,便該知道我所言不虛。卓燕將林芷的手臂一扯,腕已伸至拓跋孤面前。
便算你對蠱毒並無研究,她的蟲嚙附於臟腑極深之處,與簡布等人全不相同,而且現今蟲嚙正在漸漸發作之期,從脈象必也看得出來。你若不信,自己搭她脈來看。
拓跋孤看他一眼,也並不客氣,伸指便搭上林芷的脈。卓燕只見他臉上的神色似乎微微有了些變化,不覺道,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她的蠱毒已極為嚴重,其實早無解藥,只能以藥力壓制,發作起來雖不致命,卻是痛的比要命還厲害——若你覺得這於你並無所謂,我也無話可說,但至少我並不希望她如此。
拓跋孤卻抬起眼睛來看著他。你似乎說漏了一件事。
輪到卓燕一怔。說漏了一件事?
拓跋孤鬆開林芷的腕,反推到卓燕面前。我對蠱毒的確沒有研究,所以不知道這是否是正常之象,不若你先自己看看,再告訴我是不是說漏了一件更明顯的事情。
卓燕略帶疑惑地去按林芷腕上脈門,亦只不過一小會兒,他臉上的神色也變了。
林……林姑娘,你……
我……怎麼了?林芷被兩人弄得十分緊張。
你……幾時……有了的?
林芷的臉色也瞬間轉白。什麼?我……
你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卓燕追問。
我……林芷聲若蚊蠅,臉色已刷地轉紅。我……我真不知……
那麼不用說,慕容荇這敗類也一定不知道了!卓燕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如此咬牙切齒。他只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道,好,很好,我早提醒過她你這般中蠱決計不能有孩子,他……他竟然……不管不顧!
林芷已頹然跌坐下去。會……會怎樣?我會死麼?
好了,卓燕,現下也不用打啞謎了。拓跋孤打斷道。從頭至尾是怎麼回事,你便說清楚來聽聽罷。
她的私事,我不方便說。
我對她的私事半點興趣沒有,不過是想知曉她中這蠱毒的由來和後果——才好考慮是不是先放她回去。
現在便是你要放她回去,我也不會讓她走了!卓燕的臉色繃得發青。先前的條件你反正也未答應——那就當我沒說過,請你也莫要再多問!
林芷聽他言語激動,擔心激怒了拓跋孤,咬了咬牙道,其實你們不必因我而爭論。拓跋教主若真想知道,我告訴你便是!
我看你自己都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情形!卓燕打斷得不無粗暴,隨即卻又像被自己的這般口氣驚到,以至不發一言。
拓跋孤歎了口氣。罷了。他再看了卓燕一眼。你們都冷靜一下,你先決定到底是要她留還是走,再派人來找我吧。
卓燕看著他掀簾走出。他知道,拓跋孤一定看出來了——卻沒有拆穿那個為了林芷忽然如此失態的自己。他回過頭來,知道有些後果他必須要告訴林芷——那些比蠱蝕之痛更壞上許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