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起精神去看拓跋孤與朱雀時,旁邊程方愈已移了過來。他似是好不容易才從之前的打鬥中脫身,凌厲已道,怎麼樣?
程方愈略略一喘,道,還好,那些人敵我不分,各打各的,氣力很快就耗盡了。不過簡布我沒敢下手,叫人看著了,回頭還是讓教主發落。
簡布?凌厲自然並不識得此名字。
程方愈卻已經無心回答他了。他目光所到之處,朱雀的前襟上似乎隱隱有些血跡,再往上看,卻是他嘴角滴下的。
他受傷了!程方愈脫口雀躍。
教主也是。蘇扶風提醒他。程方愈一怔,只見拓跋孤左袖上也有幾絲紅色。
似乎是外傷——但朱雀的,應是內傷。程方愈道。凌厲卻想起了蘇扶風說起過拓跋孤左手之事,不覺看了她一眼。
怎樣?他低聲道。我們要不要準備一下?也許隨時用得到我們的。
蘇扶風目不轉睛地看著場中,點點頭。但先於二人只見卻有一道淺綠色的影子已向場中躍去。
朱雀柳使!她不要命了!凌厲忍不住低呼。
白霜顯是也看見朱雀似是受傷之相,一時未曾細想,以簫為兵便向拓跋孤襲去,只是她誤判了此刻鬱結在空氣之中的氣勁,尚未及沾到拓跋孤,那簫便琤的一聲,彈了回來。白霜不虞有此,反被激得胸口一陣氣血上湧。
她落地,竟不死心,又向拓跋孤襲去。這次是「破」的一聲。卻是朱雀的五指已抓住了簫身。
沒你的事。他揮手甩開簫。走開!
白霜似乎冷靜下來一些。神君……她喃喃的道。你……
奇怪。看不出柳使是如此不冷靜的人。凌厲道。
蘇扶風看了他一眼。她想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麼不冷靜的麼?只聽凌厲又續道,照方才第一下的結果來看,她第二下若真的再打了下去,多半自己要受個重傷罷。
是啊。蘇扶風幽幽地道。朱雀待她總算也不差。
凌厲略略皺眉,看了她一眼。那一邊白霜坐於地上,已未敢再接近,而拓跋孤與朱雀自是又交上了手。
她還不走,真想死麼!蘇扶風倒憤憤不平起來。
耳畔一個熟稔而又陰冷之聲忽然傳來。——你們還是先顧好自己吧。凌厲心一提。回身,程方愈已與這悄無聲息而來之人對了一掌。只見他連退了好幾步,凌厲連忙搶上,防對手後招,「嗖」的一聲,蘇扶風的暗器也已出手,向來人襲去。
——鬼使俞瑞。
俞瑞一把抄過暗器,一雙眼睛只看著蘇扶風。
真想不到你也來了——非但沒死,還又與他在一起?這口氣,聽不出是揶揄還是憤慨。是歡喜還是悲哀。
你那般待我、待他,我們早已是不解之仇。蘇扶風雙目微紅。顯然是因憶起了往日的種種不堪而不能自持。
凌厲遲遲未動——蘇扶風明白,凌厲大概是不會為她而向昔日「大哥」出手的。也正因為此,她不敢看他的表情。除了自己一個人忍受心痛與恥辱,他沒有別的辦法。
大哥。凌厲開口,果然是這樣喊他。蘇扶風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忽地又已全然碎裂。對著這樣一個人,她不能想像凌厲還會喊他「大哥」。她轉開臉,幾乎垂淚。
好不容易——又見到你了。我有好幾個疑問,一直想向你問問清楚。
事到如今也不必問了——蘇扶風想必也都已對你說過——現如今你該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你有了青龍教這個靠山,想來也不必再怕我了吧?
我要你親口回答我。凌厲一霎不霎地看著他。劉景真的是你派來殺我的?
是又如何?
那好。凌厲微微吐出一口氣。小的時候你收我進黑竹,給我吃穿,算是給了我一條活路;到那一回你派劉景來殺我——算是你想把我逼入死路。雖然我心裡也不願意承認,但可不可以認為,我已不欠你什麼了?
俞瑞呵呵笑了起來。你早不欠我什麼,這話我早便說過!
那麼站在平等的立場之上,我們可以談談別的事了吧。凌厲說著,向蘇扶風轉過頭來,道,程左使怕是受了點傷,扶風,你先帶他到旁邊休息一下,我一會兒就好,教主那頭,你們也先多看著一下。
蘇扶風一怔,反是程方愈道,我知道了。凌厲,你小心些,這個人手下功夫不簡單。
凌厲沒有應聲,待兩人走了開去,他方才把目光移回到俞瑞臉上。
這樣好麼?為了與我敘個舊,連貴教教主生死攸關之戰都不看了?俞瑞語中帶刺。
你不也一樣。凌厲回應。
但我與你並無什麼好說的。
我與你是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但是扶風的事情,你不準備留下個交待嗎?
俞瑞冷笑起來。你倒開始關心她了?以往見你從來是漫不經心……
我只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凌厲口氣漸重。我不想相信你從來便是這麼個人——我不願意相信我從小敬重的大哥,是這樣一個人——你為什麼要那樣對扶風?你要對付我,這是一回事,但你卻對她百般折磨,這算什麼!
你有資格這樣說我麼?俞瑞冷冷地道。你對她何時曾好過?扶風若當真與我在一起,我對她豈止比你好百倍,只可惜她執迷不悟!凌厲,你莫要問我是何時變成這樣的,該問問你自己——若不是眼睜睜看著你這般糟蹋她,我又豈會對你動了殺機!
凌厲深深吸了口氣。是,我活著是做錯過一些事,但你當時若覺得我不對,何妨向我直說;你若真的對扶風有情意,又何妨對她明說——可是你卻用了最最卑鄙低劣的手段,你敢說你做的一切還是為了她好麼?
這麼說你又反過來為她打抱不平了——那麼你想怎麼樣?想動手麼?凌厲,你那三招兩式我還不清楚麼,你覺得你能勝得了我?
若我勝了又如何。凌厲左手將劍抬起。
俞瑞微微一哼。囉嗦了半天,早該動手了。他雙足一頓,倏地向後飛出,口中道,出來!
待到蘇扶風發現兩人竟已動起手來的時候,凌厲與俞瑞已退得極遠了。她咬唇。她應該跟過去嗎?
答案只能是肯定的,因為於她來說,沒有什麼比凌厲更重要。
勸你還是別過去了。耳邊突然說話的是程方愈。
怎麼?蘇扶風驀地回頭。
凌厲既然將你我支開,他就一定是為了你的事情在與俞瑞理論。所以……
你又知道些什麼!蘇扶風匆匆打斷他。她想這個程方愈,該對俞瑞與自己的關係一無所知才對。
我不知道些什麼,但你適才已經說了,與俞瑞已有「不解之仇」,若非因為你那「不解之仇」,他還能因為什麼要與他兵刃相見?
那麼我更該過去才是!
你就讓他替你報一次仇吧。程方愈笑笑道。既然他先前將你支開了,就是說,他不想你再涉入其中了。也許因為那是對你十分殘忍之事——連我這個外人,他也一同支開,不願讓我聽見。
他只瞧見蘇扶風的眼圈一剎那間便紅了。她轉開臉去。可我擔心他不是俞瑞的對手、她語聲抑不住地顫抖。
你還不瞭解他麼——他現如今已不是當初的凌厲了——
他現如今已不是當初的凌厲了。蘇扶風細細地咀嚼這句話。真的麼?我該相信他真的是為了我?
程方愈站在她身後,看著她雙肩微微顫動。
他原本的確是一無所知的——如果,某天早晨他沒有發現妻子關秀在歎氣。他一再追問她發生了何事,關秀才把蘇扶風的情形說予他聽。
他記得關秀的雙目也微微泛紅。她說,我要修幾生的福氣,才能遇到你這樣好的丈夫——而蘇扶風又有何辜,為什麼要受那麼多苦?
她是大夫——蘇扶風送回來,她自然看了她的傷。除了心脈五針,除了身上的那些針創,她甚至未曾向拓跋孤稟明其他的種種。他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沒有人性的男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情,她看得驚心,治得辛苦,而要隱瞞著這一切,更辛苦。那時蘇扶風的記憶仍有缺失,她倒希望她永遠不要想起那般過去——只是關秀這天早上被追問再三,終於沒忍住,告訴了程方愈,或許只是因為不想再一個人守著這般秘密。程方愈聽了,亦只有默然。
他與關秀,原本亦從不知曉造成這一切的人是俞瑞——直到今日,他聽見蘇扶風與俞瑞的那番對話——直到今日,凌厲讓他們兩人先走開。
他想,以凌厲與蘇扶風的關係,他當然也該發現了這一切。那麼今日遇見俞瑞,他的這種做法,也正是任何一個男人會做的事情吧。
他沉默不語。他只能裝作一無所知,可他知道,就算不為了青龍教與朱雀山莊相鬥的立場,自己其實也暗暗期待著凌厲與俞瑞這一交鋒能將某些骯髒而痛楚的過往徹底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