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你只想利用瞿安來與我說你的這番話,好叫我給你的翼使報仇,對麼?
白霜轉開頭去。他並非我的翼使,是這朱雀山莊的翼使。
下巴驟地一緊——白霜只覺頸上劇痛,朱雀神君右手已握住她下頜。幾時學會頂嘴的?他清冷冷地笑著。白霜被迫得往前邁了一步。白……白霜不敢……她氣餒地說出一句認輸之辭來。
呃……神君,是我找她的。瞿安插嘴。你要怪便怪我。
白霜瞥了他一眼——雖只是瞥,但顯見——眼神中帶了少許感激之意。瞿安回她一個放寬心的眼神。他太瞭解白霜這類女人——很智慧,什麼都明白,但卻又還是會有那麼些瞬間,因衝動而打碎自己的智慧,說出些自己都知道後果不會太好的話來。
朱雀神君輕輕地將手鬆開,見白霜猶自頗懷恐懼地梗著脖子未敢便動,微微一笑,伸掌撫過她適才被自己捏疼之處。
我自然不捨得動你的,柳使。他慢條斯理地說。否則這山莊裡的女人,就愈發地少了……
白霜只是躲開他的目光,未敢正視,直到他與瞿安走了,只留下個背影,她才抬起眼睛,雙臂卻將自己緊緊抱住了。
神君……她喃喃自語,卻又不知自己是否已是胡言亂語——
那條小溪。明天就會到達那條小溪。
很少有這樣的時候——蘇扶風已熟睡,而凌厲在出神。
他坐在桌邊。與蘇扶風很自然的一屋而寢的說法曾讓她短暫地驚惶——他突然發現,原來原本的她應是如此羞怯的。
我們原來……這麼親密?她不是很肯定地看著他。但這雙眼睛卻是說。我相信你。只要你說是,我就相信。
是啊……
凌厲說了是,蘇扶風點了點頭。
從離開青龍谷到開封,從離開開封到此地——近一月時光已過去了。現在,她又熟睡了,毫無戒心地——像每個夜晚一樣。
她並不知道他們就要到了——那個她曾恍惚夢見過的溪流,其實是個他們曾真實經歷過的存在。
夜風中傳來淡淡的花香。凌厲知道,這一帶的景色太美。山光太醉人,花語太爛漫,溪流也太解風情。
不然當年,那個始終羞羞怯怯的蘇扶風,又怎會終於在那個地方——**於他。
不,其實是他——是他自己沒能忍住。因為那一天最美的,分明是那個狼狽地在小溪裡跌倒又爬起來的蘇扶風。
若非蘇扶風提到了夢境——他承認,他幾乎已忘記了她濕漉漉的髮絲與臉頰,她單薄的衣衫,她尷尬又誘人的眼神——她所有的一切。他聞聲從溪的另一面回過頭來。她站在溪中間,像往常一樣忍不住笑。揮揮手道,看什麼,跌一跤而已!可是話音方落,她突然發現這個凌厲已湊近過來,不帶徵詢地吻下來。她其實已等了他很久,所以微怔之後,欣然接受,卻不料這只是個開始——他熟練地將手伸入她腿間,抬起了她的身體。
她重心頓失,向後,跌倒在這片溪流裡,惶急而失措地如螃蟹一般爬開數尺,凌厲卻隨即壓到。
你不願意?他輕拂開她的發。
在此之前,他們甚至沒有靠得這麼近過,始終忽親忽疏的距離,有所節制的言語——但凌厲早是個中老手,他不過隨意撩撥這少不經事的女子心意。蘇扶風的芳心暗許,他怎能不知。
原本他亦打算不招惹蘇扶風了,因將來她亦入了黑竹,同行只間,頗多不便。只是這一天他覺得——如果世上還有一個男人能無視這般誘惑,那這人想必已不是男人了。
饒是天並不寒,浸在溪水中的蘇扶風還是瑟瑟發抖了。只是,這終究是她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最值得銘記的一天——
躺在床上的蘇扶風忽然睜開眼睛,像是從一場夢中驚醒。凌厲聽得她呼吸的變化,起身到她床邊。
怎麼醒了?他微微笑問。
我……蘇扶風似乎抑了抑心緒。我又夢到……一樣的地方了。
哦。凌厲笑笑。還是那條溪。
不是……這次……這次彷彿還有夢到……你……
我……?凌厲笑。我也在?我在幹什麼?
我夢到……你……壓在我身上……我好難過,喘不過氣來……
凌厲沉默。瞪大眼睛的蘇扶風,此刻表情帶著幾分恐慌,胸膛起伏,似有大口的氣要喘。
他與她對視數久,忽然伸出手去,將她兩隻半露在外面的手都牢牢壓在枕上。
是不是像這樣?他輕聲地問。
你……蘇扶風雙手被他壓得無法動彈,才覺出有些不對。你想幹什麼?
是不是……像這樣?
凌厲第二次說這句話的時候,已俯下身去,緩緩地、慢慢地、輕輕地吮上了她的唇。他想,他也許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般深情地、認真地吻過她——而此刻的蘇扶風,卻也許恰恰是他們認識以來最不深情和認真的時候。
他準備好也被她拒絕一次。
可是沒有。她接受了。
她的呼吸都平順了,似乎沒有半點惶惑,雙手也不再掙扎,順從得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一生都早已屬於他了。
這涼而又溫的感覺離開她的嘴唇的時候,她滿面飛紅,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姑娘。
凌厲,我……我現在相信了……
相信什麼?
我們以前也許……真的很親密的。她閃著眼睛說。
你現在才信?那你之前……為什麼答應讓我與你同住?
我怎好意思拒絕你。蘇扶風聲若蚊蠅。我心裡……便是喜歡你……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會一下子流出淚來,還流了許多許多。凌厲愣愣地看著她,看到。都忘了鬆開她的手。
你呢?蘇扶風追問。你喜歡我麼?
喜歡。凌厲聲音都啞了。除了這兩個字。他還能說什麼?
蘇扶風閉上眼睛。嗯。她輕輕地道。來吧。
來什麼?凌厲懷疑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扶風。你……
來。蘇扶風只是道。像以前一樣。
她停頓了一下。
這樣我也許就會想起來——我覺得,我應該會想起來的。
凌厲遲疑了一下。好。
他分明發現她只是故作平靜吧。她閉上眼。她分明害怕。
可是她也不要退縮。
凌厲更不會退縮——
那個夢……是不是真的?——
蘇扶風問這句話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只是兩人依在一起,都未離床。
凌厲低低嗯了一聲。
我……想起了一點點了。蘇扶風道。那條小溪,我們曾在那裡……像昨晚一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後來我很生氣,很久沒有理睬你……是麼?
凌厲輕輕一笑。是啊。
可是我心裡還是歡喜的。
凌厲睜眼,仔細看她的臉。扶風?
嗯。
告訴我。你現在心裡還會那麼歡喜麼?
當然會了,與你在一起,怎麼都是歡喜的啊。
「與你在一起,怎麼都是歡喜的」,凌厲在心裡重複這句話,忽然覺得,他欠她何多。
扶風。他緊緊地抱住她。這一次——這一次我再也不要辜負你。
蘇扶風忽閃著眼睛。縱然仍憶不起好多事,她從這許多日的相處,從他言語之中,也多少猜到了一些什麼。她猜得到。這是曾辜負過她的男人——可是她還是身不由己地要愛他。她知道一切早已注定。
你怎麼不說話?凌厲不意她會如此沉默。
我……只是不敢相信。蘇扶風道。好像……好像你並不該是說這樣一個句話的人的。
但我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凌厲道。或者是我以前太不懂得,好在今時今日。扶風,我還來得及。
蘇扶風輕輕地嗯了一聲,在他懷裡鑽得極深。
——世上,已沒有邱廣寒了;縱然還有,與我也沒有關係了。
凌厲恨自己,即便在此刻——在自己並無對蘇扶風說謊的此刻,腦海之中還是會掠過邱廣寒。不,不是的。他提醒自己。只是因為沒有得到,所以才掛念於心——我對她,又有多少超越旁人的感情呢?
但他明明知曉,自己此刻心情仍在沉重。只是他已對蘇扶風說出口了——他已想好,要一直陪伴她了。這樣的沉重也許與邱廣寒並無關係吧,只不過——是一種終於擔負了些責任的沉重吧?
天氣太好,好到他的沉重,無處可逃。
他攜著蘇扶風的手,午後,去鎮上散步。這是個略顯偏僻的地方,人並不多,卻也顯出些熱鬧來。蘇扶風始終乖乖巧巧地依著他,這一對兒,只是羨煞旁人的甜蜜。
凌厲心中卻仍在起起伏伏地跳,似乎他要不斷加強自己的決心。昨夜,甚至今晨,當他們這樣自然而親密地膠著在一起的時候,一切誓言都是順理成章的。可是天氣太好,誓言會淡,他只好用理智來填補激情退去後的空白。
無論發生什麼,我一定不再離開你。他在心裡說。無論發生什麼,哪怕——邱廣寒又來找我——他想到這裡,隨即狠狠恥笑自己。
她不會來找我的;而且,會作這種假設的我,就足夠沒用了。
可就是忍不住要想,該怎麼辦?
忽然蘇扶風以手扶額。他吃了一驚,回過神來。扶風,怎麼了?他停下步子。
沒有,剛剛見到個人——我覺得面熟,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認識……
哪個?凌厲追問,心下道。這小小鎮子。又會有什麼熟人麼?
蘇扶風指指後方。就是那個攤子。
凌厲回身。面前的土牆邊上。有人正費勁地掛了幾幅新畫。書畫——這在這小鎮上有些稀奇,與週遭並不相稱,所以雖有人圍觀,生意卻不好做。
但凌厲的眉峰仍是擰起了。
……喬羿?
自拓跋孤大婚之日逃走的喬羿,獨自一人躲到這偏僻小鎮來,賣字畫為生?
喬羿恰恰看到他,也是一驚,待得看到蘇扶風。再一震,卻又不敢便妄動。
他還記得蘇扶風應是自己的仇家,可他已錯過太多次,傷害了太多人,又怎敢再衝動。
怎麼你們會……喬羿先開口,略帶尷尬。
他卻也知道這話沒什麼好問的,訕訕地又先笑了笑,道,凌公子,遇見你倒好了。賞臉買幅字吧?
凌厲的眼神卻凝固住了。喬羿順著他的目光去看——哦。他立刻省悟過來。太久沒見著她了——憑印象畫的,想她也不致有太大變化吧。
蘇扶風也再順著他的目光看那一幅畫。畫中的女子。笑意盈然,那眼神,那唇彩,那輕巧的身姿,那清透的膚肌——這真是個美人呢。她在心裡道。這女子,讓她一時有幾分炫目。
邱廣寒。凌厲也已有太久沒見到她了,在他心裡,她已淡成了一個輪廓。只是此時,即便只是畫中的她,卻仍然美得叫人窒息,叫他好似被重重一撞,只是回不過神來。
你喜歡這幅畫麼?蘇扶風已走上來。這端的是神仙一般人物,若價錢合適,我們便買回去吧,好麼?她笑吟吟道。
凌厲慌忙搖了搖頭,道,我們帶一幅不相干的人像回去作什麼?
蘇扶風歪著頭,撲地一笑,道,我倒不是一定喜歡這人物啦,不過我看這畫上的題詞也是不錯,雖然言語簡單,但情真意切,所以才喜歡。
凌厲便去看那詞,順口道,喬公子,是你作的麼?
自然不是,這唱詞凌公子竟不知麼?臨安城應極流行……
話音未落,卻見凌厲臉色又變。只見他上前一把扯下了那畫,狠狠攥在手中,將那詞中一句看了又看。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邱廣寒那條被他撕得粉碎的手帕,即便只瞥過一眼,他也早已牢牢地記住了這十個字。
凌公子?喬羿欲阻攔,卻又不敢,只得看著他這般異怪,小心翼翼。只見凌厲又將那詞從頭細細看了一遍。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一首卜算子詞,喬羿固然覺得平常已極,凌厲卻還並不知道。
這……這首詞……為什麼寫在這幅畫上?他壓抑著心頭之顫,才始問喬羿。
往日裡教她念過、寫過的。喬羿道。她似很喜歡這詞,我想著……也不知她如今人在何處,也只能借這詞……
原來……原來……
凌厲拿畫的手垂下去,再垂下去——那顆心,他不知道,是不是也垂下去了。他縱然再是不曾識得此詞,總也能看出來,詞中深意,原來並不在那個「恨」字。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單單將那一句贈給自己,是為了逃過卓燕的眼睛還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心思?可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他現在明白,是那第一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她讓人將手帕送到了臨安——這足夠「長江之尾」的地方,那麼她是否暗含的意思,是告訴我——她所在的朱雀山莊,就在「長江頭」上呢?
他一時之間,只是說不出話來。這種瞬間就明白了一切的感覺,本應興奮,卻竟如此地叫他絕望。我真的錯怪你了麼?那一切戲碼,原來並不是為了欺騙我,而是為了欺騙卓燕?這一首詞早已明明白白地說出了一切,我竟又一次如此愚笨!
是啊,卓燕並非臨安人,他恐怕亦不會讀過這首詞,是以他多半不會發現。而我只消稍稍有一點點心,去打探一下詞的來歷,一切都早有了答案。我們辛辛苦苦、憤憤然四處尋找朱雀山莊的所在,卻原來,廣寒,你早用自己作為代價,給了我們答案。
此時此刻,廣寒,我還要恨你麼?我怎麼去恨你?我唯一可以做的,難道不是立刻飛去朱雀山莊,將你救出魔掌麼?
他霍地轉身,身後,是蘇扶風的臉。
這張臉讓他心思突然一沉,一切都到了谷底。倘若他們還在昨天,那麼,這發現簡直是世上最美的事情。可是,今天的凌厲,已經準備一生一世與蘇扶風在一起了。救邱廣寒——這件事情,還應該由他來做麼?或者說,在那之後,他要怎樣面對她——和她呢?
蘇扶風並不傻,她自然已隱約看出了些什麼來。她只是笑了笑。
扶風。凌厲已經開口說話。我們回青龍谷一趟。
蘇扶風點點頭。她沒有問我們為什麼不去那條小溪了。那個縈繞了她太久、令她想念了太久的地方,幾乎都近在咫尺——卻說不去,就這樣不去了。
我……會想辦法跟你解釋清楚的。凌厲又道。只是……只是現在暫時還說不清。
我明白。蘇扶風嫣然道。我說過,只要與你在一起,做什麼都好。更何況,出來這麼久,我也有點想我姐姐了。
凌厲勉強笑笑。他知道蘇扶風早已感覺出了他的這種內疚——她說她想蘇折羽——那只不過是在寬慰他。
她對蘇折羽的記憶早已丟失,除了這個硬生生接受的姐妹之謂,又有什麼可想念的呢?
可是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回轉身去。那一隻手留在身後,讓她還能牽住。他更知道的一件事是——只需要一瞬間,自己的心已不在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