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離地隨著幾個婦人走了有大半個時辰,好事的婦人又挨了過來。
這小哥兒怎麼了?人不見了?
呃……是啊。顧笑塵苦笑道。我們……還有多久到寺裡?
不遠了,不過……公子你成親了麼?
我……還沒有,不過……
哎呀,咱們可都是去求姻緣的,我家閨女今年也十七了,公子若……
這條路通向哪裡?顧笑塵忍不住扯開了話題,指著一處泥徑道。他忽地想到,其實在家裡,自己的爹也是這麼囉嗦的。
那裡麼?不曉得。婦人答道。
顧笑塵朝這方向多望了幾眼,遠處入目的是一整片竹林,靜謐得沒半分活動。
他輕輕哦了一聲,不再言語。天色晦暗起來,些微的風帶來潮濕的氣味。
寺廟裡早有些人在禱祝,雨已逐漸傾下。他不死心地拿那畫像再問了一轉,並無結果。他歎口氣,也在那佛像前拜了幾拜,向那凌厲畫像干唾了一口,道,等找到你,不好好揍你一頓我消不姓顧!
門框邊突然「撲」地一聲,竟是名婦人摔倒了。顧笑塵起身回頭,只見那婦人扶門站起,身體猶在微微發顫。
沒事吧?他便過去扶,卻見那婦人眼圈竟是紅了。
你……你找的這個人……婦人直直地盯著他手中的畫。他……他……
你見過他?顧笑塵忙將那畫拿到近前給她看。
婦人仔細看了看,卻搖了搖頭。想是我看錯了,方才遠看,與細看並不相似。
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沒見過他?
他……他姓什麼?
姓什麼……姓凌。
婦人哦了一聲,搖搖頭,轉身慢慢走了開去。
顧笑塵無奈。只得收起畫像,望了望田。雨下得正歡。
一排的婦人都坐在廟簷下等天青,顧笑塵獨自一人倚在一邊。待雨勢小了些,他方站起。踏上回程。
道路愈發泥濘,髮絲皆貼在臉上,衣衫亦緊貼於膚,這感覺尤其難受。顧笑塵頗不樂意地在路邊又避了一會兒。心道為找這個凌厲,倒要我費如此周章。
這當兒正過來一個農夫模樣的人,小心翼翼地拿著幾枚筍來向顧笑塵兜售。原來昨夜一雨,這林中幼筍竄高極快。立時便有人來挖筍。此人來得晚了,只及挖到少許。
那竹林都是沒人管的吧?顧笑塵順口問道。
我可不知道有沒有人管,他們不挖。我就挖了。
誰們?
林子裡住的人了。
什麼?裡面還有人住?
我也是誤打誤撞。只瞧見有房子,人倒是不知——你看也才挖到這些。這竹林子裡頭深了,也怪可怕的。
你說的人家在什麼方向?
嘿,那我可記不得了。能認到出來的路便不容易了!
顧笑塵哦了一聲,道,多謝。
謝我有什麼用,你買筍麼?
我——買吧。顧笑塵笑笑。那幾個贏來的小錢總算也派上了用場。
一手握著劍。一手抓著幾支筍——這模樣想來也是極可笑的。顧笑塵走進竹林的時候,天竟是漸漸晴了,天色反倒亮了起來。竹葉拂動,帶來簌簌的輕響。
走至略深,只見林中竹子竟是倒了許多。這些個挖筍之人,難道也連帶砍竹子麼?顧笑塵心中念叨,下意識伸手去摸那竹枝斷口,卻陡然一怔。
若是砍竹子,斷然不會在這種位置;何況這顯然是利刃所謂——斷口如此平整光滑,唯有用極鋒利的兵刃、極快的速度一削而過才可能。
他自忖即便是自己,也無法做到令這斷口如此迅齊。
他停住了,再去撫摸下一枝的斷口。
烏劍……?他喃喃地道。
恍惚間林間風影閃動,他倏然回身。凌厲,是你麼?
晃動的身影已閃出,一個陰沉的聲音飄了過來。
——顧先鋒,別來無恙?
顧笑塵上前了一步,看清來人,握劍的手已戒備。你在跟蹤我?他冷冷地道。
錯。人影陰惻惻地說。是你擋了我的路。
顧笑塵哼了一聲。你來這裡幹什麼?
你可以來,我便不可以?
既然各走各的,憑什麼是我擋了你的路?
因為……你要找的人,也是我要找的人!
說時遲那時快,光亮一閃,一條輕軟卻致命的鏈子已向顧笑塵面門激到。他轉身閃避,那鏈子已絞住一棵竹子,竟不消用力,竹枝已然斷裂。
金絲鋸……!
顧笑塵知道對手厲害,長劍出鞘,狹長的劍身輕輕一揮,已發出長吟。只見他劍光與林間錯落之影交織,招式一出,便是極近奇幻。
交換百餘招,那金絲鋸忽然變化,貼向顧笑塵頸邊。顧笑塵忙以劍風掃開,那鋸卻纏繞而來。顧笑塵微微冷笑,劍身一擰,將那毒蛇般兵器旋開,卻不料腹上一涼,竟覺出一種恐懼來。
堅硬的長錐,已抵住他小腹。他也許是忘了,金絲鋸並不是這朱雀洞主卓燕唯一的兵器。
拓跋孤派你來找凌厲是麼?只聽卓燕輕笑道。他這般決定,便與他派程方愈去追蹤張使一樣的愚蠢!
閉嘴!顧笑塵脫口。
卓燕右手已用力,尖錐向顧笑塵腹中刺入,卻覺出少許異樣,抽錐時,只見從顧笑塵懷裡掉下支筍來。
冷不防破空之聲傳來,竟有如笛鳴。卓燕回身避讓飛來之物,身形一側,顧笑塵手中長劍立時一翻,側身向卓燕肩窩刺到。卓燕長錐一擋,金絲鋸捲起適才飛來之物,竟是截竹管。
他不禁大笑起來道,凌厲啊凌厲,幾時你也用起了暗器!
顧笑塵心下一凜,回身去看。竹影朦朧中只見一抹灰白色慢慢浮了出來,在這雨後略含氤氳的山氣裡,好似鬼魅。
他撤劍向這灰白色走去。頗是興奮地喊道,凌厲,真是你!
凌厲卻沒有看他。他只是走到卓燕面前,定定地看著他。
所以。你根本就沒有死?
他的眼神,迷離之中,帶有一種憤怒的質疑。
卓燕收起兵器,兩手拍拍自己。笑道,我其實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你也別生氣。我們好好聊聊怎麼樣?
卻不料凌厲突然出手——那迅捷如閃電的一劍,瞬時已指到了他的咽喉。只是那「劍」卻似短了一截,一邊的顧笑塵看得清楚:那是支竹劍。竹劍的劍柄。方纔已斷為一小段「暗器」。
他卻也嚇了一跳。好快的出手。他心道。
你聽清楚。卓燕。凌厲冷冷地道。現在是我要問你,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卓燕卻沒變半分臉色,連眼睛都沒眨過一眨,反倒還是笑嘻嘻的。看來你劍法大有進境了麼——但我只是來送信的,送邱廣寒姑娘給你的一封信,你不消如此緊張,看過再說。
「邱廣寒」三個字似乎終於觸痛了凌厲的什麼。他劍尖顫了一顫。仍是拿捏住了,道,我對這個人的東西沒興趣。
你也不消表現得如此絕情,因為你我心裡都清楚,你再是說出什麼狠話來,終究也是她甩了你——你若真要面子,不妨先看看她寫了什麼,或許她又來求你重修舊好,那時你再威風不遲。
等一等,朱雀洞主,你是否知道我們二教主的下落?顧笑塵道。她究竟在什麼地方?
卓燕笑道,若我說她在朱雀山莊,你相信麼?
什麼?顧笑塵與凌厲同時脫口而出。
就是說——當日你假死,不過是與她串通了騙我,其實你們早打算去朱雀山莊?凌厲又道。
卓燕聳肩。你知道就不用我說了。
為何不乾脆殺了我,省得礙了你們的事!
邱姑娘可捨不得——她若捨得,也不會差我專程送信了,你說對不對?
凌厲哼了一聲,左手伸道:信給我!
卓燕自懷中取信,輕輕一擲,凌厲一把抄住,是塊錦帕。
是她的。他定了定神。他痛恨自己,為何到此刻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線希冀,總覺得她或許有苦衷,或她也只是個被害者。可是她離己而去時最後那陰冷的眼神,他覺得如身在地府;可是若她真的已不再在乎我,為何又要這般做法?即便是設計我,也顯見花了力氣……
凌厲,快看看二教主寫些什麼!顧笑塵已急了。
凌厲慢慢展開錦帕。一幅江南山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有這樣一句無情的話而已麼?
他只看到那個「恨」字,臉色只是轉白,轉白,再轉白,蒼白到連鬼神都要退讓。什麼念想,什麼希冀——這又算什麼,她只是來向我示威對嗎?她就是怕我還有那一星半點兒念想,所以來讓我絕望對嗎?
只聽他大喝了一聲,右手中的竹劍竟迸裂了,四濺開來,尖尖的劍尖幾乎扎入了卓燕胸口。他雙手扯住那繡帕,只兩下便撕得粉碎。
回去告訴她,她根本不需要用這種手段!
是的,曾幾何時,她也這樣戲弄過他。她將他投入絕望的谷底,而在他覺得萬劫不復閉目承認命運的時候,她又來撩撥他的希望——這狠毒而冷酷的女人,她就是知道怎樣才可以讓他最痛苦吧!
凌厲,你看清楚了麼,這便扯碎了?卓燕深覺可惜地道。邱姑娘也是繡了好久……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她,別以為我還會再相信她的任何好心!
卓燕只好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道,好罷,凌厲,就當是我最後再在你面前提一次她的名字:這世上有很多人你可以不信,但是邱廣寒……
你以前不是最怕她的麼?你不是一直說她是個水性楊花、天性涼薄的女人麼?怎麼你現在又為她說起好話來了?
好好,我已說過,方才是最後一次提她。現在,我的話也說完了,就留點時間讓你們二位好好敘敘舊吧,告辭!
你休想!顧笑塵道。凌厲,這個人是朱雀山莊的重要人物。你我聯手當可以將他拿下的,不能放他走!
卻不料凌厲竟不理會他,只是回過頭,獨自走了。
顧笑塵料想並非卓燕的對手。只得恨恨道,他日若再遇見你,定叫你好看!
卓燕只是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凌厲。二教主究竟是寫了些什麼?顧笑塵追上兩步,問他。她當真在朱雀山莊?凌厲卻只是不語,沉沉鬱郁地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那小屋——推門進去——走至屋內——他突然回頭,將那木櫃竹椅、茶碗器皿。統統推倒抹翻,殘片一地。
凌……
你是來找我回青龍教的是吧?凌厲突然轉回身來,冷冷地道。很好。我若不滅了朱雀山莊。誓不為人!
這……自然是好,但你先冷靜一下——究竟這段日子發生了什麼,我現在一頭霧水,你這個樣子,我都不認得你了!
他好不容易扶起兩張凳子來,道,先坐會兒坐會兒。慢慢說好麼?我找你找得那麼苦,到頭來,倒是你對我使臉色、發脾氣了?
凌厲瞧了他一眼,半晌,才慢慢坐下來。
外頭還有些酒,替我拿進來好麼?他無力地道。
顧笑塵只得替他捧來了酒,只見他接過拔了塞子仰頭便灌,想勸阻,卻又搖搖頭,由他灌得夠了,才將那酒罈奪過,道,好了好了,喝夠了吧!
凌厲抬眼看他,好似一隻無路可走的野獸用發紅的眼睛透露著最後的恐嚇。顧笑塵自然不會被嚇住,只道,你若當我是朋友,便告訴我究竟你與二教主是發生了什麼事;否則只是喝酒,也解決不了問題。
凌厲眼中光芒略淡,酒意微湧,他慢慢開口說話,將如何與卓燕約在正月十五打賭、邱廣寒如何毒殺了卓燕又棄他而去之事一一說來。
這……顧笑塵聽畢道。這其中頗多可疑,你冷靜想想,若二教主當真與朱雀洞主合謀騙你,朱雀洞主假死之後,當不再出現在你面前,又為何要特特送信給你?這不是將當日假死之局自己拆穿麼?
這女人反覆無常,我忍得夠了!凌厲聲音低而嘶啞。天曉得她為什麼要演這齣戲,天曉得她為什麼又突然送來這塊錦帕——但我全不關心,只當她耍我罷了!
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凌厲,你先莫衝動,細細想一……
就算是誤會!凌厲突然站起,高聲道。就算是誤會……!我已不想再被她這般玩弄——就當是卓燕說對了,邱廣寒本就不是我能應付得了的女人,她心裡在想什麼,我從來猜不透——一個陰晴不定,時善時惡,忽友忽敵,變化無常的女人,我凌厲消受不起!
顧笑塵反倒笑了起來。也就是說,你認輸了?
凌厲怔怔地立了半晌,頹然坐下。是,我認輸了。
他奪下顧笑塵手中的酒罈,咕咚咕咚地再往下灌。末了,他將酒罈一摔,道,這世上有的是女人,有什麼大不了的!
顧笑塵哈哈大笑道,說的是!女人嘛,你太在乎她,她便不來理睬你;你若不要她了,她說不定會來求你的!
我倒希望她永遠不要來找我了。凌厲生硬地說完,瞥見顧笑塵有幾分戲謔的表情,竟也覺出自己實在有幾分可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他陡然尷尬,心神略定,問起顧笑塵來。
說起這個,那便長了。總之——我找你找得夠苦,你卻請我吃這淬盤子,我是跟你沒完的了。
凌厲一笑,道,我知道我突然不見,未免對不住你們,尤其對不住教主,不過一個人若是萬念俱灰,本就也無所謂任何事,當然也不在乎會對不起誰。
好在你現在想通了?
算是吧。
那便早些動身跟我回青龍谷如何?
凌厲點了點頭道,今天我們先回城中過一夜,明日一早便啟程。
兩人便自那小屋走出,經過竹林時,顧笑塵忽道,這裡的竹子許多都被削斷了——是你幹的麼?
是我。凌厲抬眼看了看他。我心情不好,它們遭殃。
你的劍呢?顧笑塵順著去看他的手,卻只見他兩手空空。烏劍——怎麼沒帶著?
早沒了。凌厲哂笑。邱廣寒帶走了。
這……
沒關係,用竹劍也一樣。凌厲笑笑。顧笑塵想起適才他以劍柄的一段為暗器襲向卓燕,咳了一聲道,方才多謝你了。不然我當真不是這朱雀洞主的對手。似乎你的武功這幾個月有很大的進境?
何以見得呢?
我原以為你是以烏劍削斷這些樹枝,那便不算出奇——但你若只是用竹劍,這勁力,只怕委實不尋常。
一個人若是心情不好,難免會蠻力十足,這不奇怪。
這可不是蠻力。顧笑塵道。切口平滑整齊,甚至可以說很漂亮——我倒真的有點心癢了,什麼時候咱們較量較量?
不敢。凌厲淡淡笑道。這劍法太毒,在這竹林中可以隨意,在外面還是算了吧。
說得我愈發好奇了。你莫非有什麼奇遇麼?
凌厲臉上那一星半點兒淺笑也消失了。奇遇麼?他心道。
他的「奇遇」,也不過就是邱廣寒繪下的這一部劍譜。他原本並沒有過多地去想這又是一件與邱廣寒有關的事情,但此刻卻突然想了起來。原來這三個月他獨自在這竹林中擺弄的,也是她為他繪下的劍譜而已。
我的奇遇就是……我終於「悟透」這劍譜了。凌厲笑笑道。原來很簡單——原來,只消你「心如止水」就可以。
「心如止水」?你這樣子,可不像心如止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