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還不知道對不對?蘇扶風道。他的樣子,像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當然不知道的。瞿安苦笑。
但他一直很仰慕你。蘇扶風道。就算他說他對你的樣子都記不清了,卻還一直把你當作他的目標。可是你為什麼不認他呢?為什麼後來又要走呢?這世上該沒有一個父親是不希望父子相認,或者不想見到自己兒子的吧!
邱廣寒咳了一聲,道,我們先來說正題,這……
不,我要聽你說。蘇扶風卻固執地看著瞿安。你這樣做,總有你的原因吧?就算我再也見不到他,我總也想聽聽……聽聽他的身世……
瞿安微微地笑了笑,笑得有種超脫他蒼白面色的溫暖。
凌厲能遇到像你們這樣的姑娘,或許該算是他的福氣……他喃喃地道。……只是他也許真的同我太像,也像我當年那樣,根本不懂得去珍惜對我好的人。若是如此,該怪的也只能是我。
靜默。沒有人打斷他的低語。
凌厲大概同你們說過,他本是出生在臨安。瞿安道。這沒錯。她母親本是一大戶人家的千金,姓李名青,我遇見她,是因為奉命去殺一個人——此人為避仇家,喬裝改扮混在這戶人家之中作長工有三年之久,可惜終於是露了馬腳,大哥令我單獨前往……
你還不到十六歲的時候就派你一個人去……?邱廣寒狐疑地看他。
那時候——對,剛滿十五歲。瞿安仍是溫暖地笑著,語氣卻透著種說不出的悵惘。我打探過那人的作息,那天就守在戶院後牆,終於覓機得手後,本以為萬事大吉,卻不料那位大小姐李青會躲在假山之後。我原本沒有發現她。但要走時,卻感覺到……
假山後面有一股殺氣對麼?邱廣寒輕輕一笑。
是。瞿安道。親眼看見我殺人的小姑娘,你讓她毫無反應,那本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朝她走過去。她自然嚇得要大叫起來,我為求脫身,捂了她嘴將她挾持了。
瞿安停頓了一下。你知道,我們圈子裡有個規矩。非到必要,盡量不去殺不相干的人,所以我也不想殺李青,本準備脫了身就放她走了。可是……她偏偏是個很標緻的女孩兒,我呢,我少年氣盛。所以……
邱廣寒輕輕啊了一聲。道,你……你比凌厲還過分,看來他那拈花惹草的毛病,竟是從你這裡傳下來的!
我昔年的名聲也很不好,只不過你們沒有聽見罷了。瞿安苦笑道。你先不必想太遠,那日原沒有做「那樣」的事,但動手動腳的欺侮之事自然還是有的。我那時也的確什麼都不懂得。又怎知這樣的事情會對那小姑娘有何等的傷害。李青比我大一些,差不多是要說親的年紀了,這個時候被我欺侮,縱然不曾**,卻也所差不多,依照她一貫以來所知,除了跟著我,也便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是我又怎可能明白,只知我不可能帶上她,所以雖然她後來一再求我,我仍是自己走了。
你……你心裡喜歡她麼?蘇扶風聲音微顫。
我喜歡。瞿安道。喜歡又能怎麼樣?
喜歡……你至少可以時不時地來看她,就像凌厲……
人家是大小姐呢!邱廣寒忍不住道。你們……把女人都當成什麼啦!
我確實答應了會回去看她。瞿安道。我數月之內去偷會過她幾次,她一心跟我,凌厲也該是在偷會的時候有的,只是後來久了,我——就沒再將她放在心上,就許久未去了。
你竟然……
如果只是倒好了,偏偏一年之後,我又因故去了一趟臨安,突然想起了她來,可是去李家才知她已嫁人了。可笑我那時竟還大為生氣,認為是她背叛了我。
你這樣認為那就對了!邱廣寒很是揶揄地道。凌厲發現蘇姑娘和你們大哥在一起的時候,可不也是這般可笑的心思!
他……果然生氣了麼?蘇扶風低聲地道。
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吃醋!也不想想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吃這般醋。
瞿安微笑。你是在罵他或罵我都好,反正我本也不是個好人,我的兒子想必也不是。
那你後來怎麼知道有凌厲的呢?邱廣寒又問。一年之後——他那時該已經出生啦?
我那時自然是不知道的,聽說她嫁了,也不過喝了杯悶酒,就回了黑竹。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倒也罷了,只可惜我與她的情分似乎並沒那麼容易斷絕,半年後我又接了單生意,得知要殺的認識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婆子。
金牌殺手竟被派去做這種事?邱廣寒咯咯笑道。
瞿安搖了搖頭道,那時尚小,在黑竹會中排不上一流,被派到這樣的事情亦不奇怪。無論如何,我只當它是單生意,亦不想問其中緣由,哪知竟不等我去找這老婆子,她先來找我了——原來她是前一晚碰巧看我入住一家客棧,便在客棧外守了一夜等我。
她為什麼要等你?蘇扶風好奇。她難道認得你?
問題就在這裡。瞿安道。這老婆子不是別人,正是給李青接生的穩婆。
穩婆?但就算是穩婆,也不該認得你啊。
她確實不認得我,但凌厲不是李青丈夫親生的兒子,她卻是知道的,只因李青嫁入夫家時已有三個月身孕。新婚之夜雖說唬弄一下也便能矇混過去,但肚腹一個多月後便隆起,也委實太快了些。縱然她能百般隱藏推托,偏偏凌厲這孩子最後早產——無論如何,成親才五個多月就誕下嬰兒,決計說不過去。
那所以?
好在李家也是大戶,臨產前眼見瞞不下去,便已李青思念父母為由,將她接回娘家,又以見不得風為由,不讓她見外人。凌厲生在六月,但李家硬是將他藏到了九月。對外頭只說孩子是八月裡的生辰,長得快而已。
這樣能圓得住麼?邱廣寒反倒在替她擔心起來。
圓不住又怎樣。夫家雖然懷疑,但並無確鑿證據,再說都是大戶人家。誰又丟得起這個人——是以李青抱著孩子回到夫家,一時倒是相安無事的。我前一次去臨安時,大概就是這麼個時候,但這許多事。卻是見那穩婆之後,她一一詳細告知於我。
這穩婆究竟怎樣知曉你是誰的?
穩婆給李青接生以後,她自然知曉這孩子是生在六月。李家為封她的口,就將她留在府中。讓她照顧李青產後起居,不叫她往外走。李青與她竟是日漸熟絡了,她便問李青孩子父親究竟是怎樣回事。李青只是不肯說——便是李家父母一再問她。她也從不曾吐露半點——只有一次,那穩婆說,只有一次,在給嬰兒擦臉時,她曾說了一句,說他的嘴唇長得像父親。
邱廣寒抬頭去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正在呡起。是啊。她恍然道。我總覺得你們哪裡像。但一直說不上來,只是「感覺」,被你一說,還真的很像——所以你們說話、你們笑起來的時候,都隱隱約約是一種樣子的。
但是……蘇扶風沉靜地道。她這個大小姐,從來不曾與男人有什麼接觸,她父母應該早心知肚明——只有那一次被你擄走才可能發生什麼的。
只可惜孩子是後來有的,她父母不知我們後來還曾私會,若依照那次被我擄走來算,時間也並不對,是以此事也並未疑到我。
那穩婆難道僅僅憑著你們嘴唇那麼像就認出了你?這未免也有些離奇。
也許有些聯繫生來就是割不斷的。蘇扶風道,就像我方才見到他的時候……
在我報出姓名之前,你就知道是我了,對麼?瞿安道。
蘇扶風默默地點頭。這是種說不出的感覺,你們雖然很不像,卻又很像。
看來只有我比較遲鈍了。邱廣寒聳肩。誰叫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是那樣一種樣子呢。
瞿安只是微笑了笑。我們言歸正傳。凌厲的身世,你們該瞭解了——我那時尚不滿十八歲,聽說自己竟有一個兒子,委實難以相信,是以竟是足足呆坐了一整天。原來當初李青是沒有辦法才嫁了人;她父母一直逼問她,想要問出是誰對她做了這樣的事,她始終未曾將我說出來——而我在遇見這穩婆之前,竟是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的。
所以你立刻就去臨安看她了,對不對?——哎,但你方才又說凌厲五歲之前你都沒見過他……?
李青又怎肯讓我見他。瞿安苦笑。其實那穩婆會出現在那裡,我已隱隱猜到有些不妥——因為我被告知直接到那小鎮去殺了她,而那穩婆說是家中主人派她來此辦些事。很顯然,要取她性命的就是她家的主人,只不過他們沒料到我恰恰就是他們在找的人而已。
等一等——家中主人——你是說李青的父母?
聽她說來,應是李青丈夫家中之人。
那豈不是證明她丈夫已經知道凌厲不是他親生的了?
他確是知道了,因為凌厲已長大了一些,便看出來愈發不像他。他原本就心存懷疑,所以便堅持要滴血認親——凌厲與他的血自是不溶。這夫家大發雷霆,卻又礙於面子,不好將李青就此休掉,因此便將她連同凌厲一起趕到家中一處荒院,這夫家自己另討了小妾,不再理睬李青,她那時帶著凌厲,無人照料,無人過問,其實生活已極是辛苦。但她這樣的女人,愈是辛苦,就愈是倔的。我趕到臨安好不容易見到她,她卻說她寧死也不會讓我見凌厲。
那麼你那時——你那時,心裡是怎麼想的?憑你的本事,你一定要見,她也攔不住你。
但我……瞿安頓了一頓。我畢竟還是有些害怕。我雖然想見兒子,可是冥冥中,卻又有些慶幸她沒有為此糾纏我——若我只是用我當時太過年輕來作借口,想必你們也還是會罵我薄情,但我天生便是個薄情之人,你們見過凌厲,也該知道了。
凌大哥可沒別人說的那麼薄情!邱廣寒道。不過你也不必這個樣子,我很清楚你也決計不是薄情之人。只不過——我們每個人處在一種景況裡作出的選擇,總是有理由、有苦衷的,我哥哥說過,旁人沒在你的這個位置上。又有什麼資格來評判呢,更不要說罵你了!
多謝你安慰我。瞿安笑笑。我雖不敢說李青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女人,但她決計是我到死也忘不掉的一個。若我遇見她能晚十年——哪怕僅僅是五年,我或者便不會如此少年心性地對待她;到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其實是可以放棄的。許多我那時以為重要的東西,其實根本比不上李青對我的一個表情。只可惜明白的時候,總是已經太晚。
好啦好啦。你倒傷感起來了。邱廣寒笑道。那那個穩婆的事後來你怎樣交差?
他們自然要取消這單生意的——否則我殺了他們家誰去頂缸都不好,是不是呢?
就是說你去恐嚇了李青的夫家人?
也差不多——單單是恐嚇已經算不錯了。我讓那穩婆去勸李青搬去外面住,夫家也沒敢攔她。我暗地裡給了那穩婆些錢。托她照顧李青和我兒子。她也答應了,所以我當時又回了黑竹,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去臨安瞧瞧。那些年,她還是一次都沒讓我見過凌厲,直到有一日我又去看她,她突然問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我會不會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這話你或者覺得很奇怪——不過她一直對我不理不睬,突然願意跟我說話也是件好事,所以我還是很高興,自然是跟她說我會。那天晚上她讓穩婆在家裡照顧孩子,叫我陪她一起到山上去坐著,說要看星星,可是其實她哭了一整個晚上。我知道她受了許多許多苦,若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決計不會讓一個女人這樣孤苦伶仃——可是我是個殺手。那個時候比之前些年,我的仇人只能說更多了。以我這樣的身份,我又怎能帶上她。這個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當年做下的事情是多麼荒謬——像我這樣一個人,本來救不該有女人,更不該有孩子。
可是後來你卻把你的兒子也帶去了讓你這麼痛苦的黑竹會。
如果我一定要照顧他,除了讓他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又能在哪裡?
李青如果知道,大概就不會問你那樣的問題了。
她本就知道的。我是個殺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會甘心為我受那麼多苦,只不過因為我是第一個帶她離開那個宅院的人。倘若我擄走她以後沒有再放她回去,於她來說也許就是真的幸福了——只是這些話她到那一天才告訴我,我才知道她如此這般地恨我那日欺侮了她之後,怎麼偏又送她回家。她甚至還說她希望我們的兒子以後能像我一樣無情,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人能傷害他——她說的是氣話、是諷刺深嘲,可那言語卻也像詛咒一般。她說到激動,甚至起身說她決定讓我見孩子了,因為她要讓他學我,讓他變得跟我一樣。我雖然不喜歡她這些話,可是她開口要讓我見孩子,我怎麼能拒絕?
所以你終於可以見凌厲了?
瞿安點點頭。他那時已經長得很大,快五歲了。這孩子很聽他娘親的話,只是李青她……並不像她說的那麼決絕。她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告訴凌厲我是他的父親。
碰巧你也不想讓他知道,是吧?
……是。
你現在想不想讓他知道?
不想。
為什麼?現在難道你還有什麼顧忌?你還怕什麼?
你知道的。瞿安望住邱廣寒的眼睛。
邱廣寒表情頓住。
如果凌厲知道自己的父親會與別的男人有那樣一種關係,這本身也足夠殘酷了。
……那麼後來呢?
後來,我忍不住逗兒子玩了一會兒,李青一開始在一邊看著,後來往屋外走,我們都以為她只是暫時出去一下,並沒太在意,誰料她自此沒有再回來過。我找遍整座山,連山谷中都找了,全無她的蹤跡。她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瞿安說到這裡,深深吸了口氣。我到很多地方找過她,不過時間久了,這希望變得愈發渺茫。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否還活著,但我知道,從那一天起,她是真的把凌厲交給我了。
你就帶他去了黑竹?
瞿安搖搖頭。我並不想旁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這並非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他。我那時已是會中金牌殺手了,自然會遭人忌恨,所以我讓那穩婆帶著凌厲故意到大哥那日要經過的地方,把凌厲留在那裡……
你大哥又不是大善人,憑什麼他就一定會收養凌厲?
因為我也是這般大小的時候被他收養的。凌厲小的時候,想必與我小的時候很像。我知道大哥寵愛我這個弟子,他應當也不會對凌厲視若無睹。若他真的沒有此意,我們再另想辦法不遲。
這樣倒是也對,但——既然他發現你們很像,他難道不會對你們的關係有所懷疑麼?
我隔了兩天才回去,裝作是趕了好幾天的路,從別處回來的。無端端的,他也不會就這樣生疑,何況我與凌厲的年紀——若說是父子,差得少了些;說是兄弟,又差得遠了些。
凌厲自己不是認識你嗎?
他……瞿安微微一歎。他聰明得很,在黑竹會見到我時,我只是轉了轉頭,他就再沒試圖來叫我。只是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我願意為大哥會像對我一樣對他,好好教他武功,到他大一些了,我原想有機會就帶他離開,不讓他染手烏煙瘴氣之事,卻不料大哥帶他回來以後第一件事並不是教他武功,而是派他殺人。
難怪他說他五歲時就已殺人。但沒有武功怎能殺人?
殺人何必一定要武功,有時候一個小孩兒更不引人注意。那一次要殺的人,正好只有小孩兒可以——所以,我才終於明白大哥為何那麼乾脆地收養下他。那一次他並不指望凌厲還可以活著回來,因為他得手之後也會被人打死——但我當然不會讓他死的。
凌厲小小年紀殺人又總是得手不死——原來都是你暗中保護?
起初是的。後來——大哥似乎覺得他是個好苗子,也便開始教他武功,不再隨便拿他往火坑裡扔了,我也就不必太過擔心了。
但你可知你走了之後,你大哥半點功夫都沒再教他了。
此話怎講?
我只是聽凌大哥說起,說他只學了一些基本的功夫,後面的武功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蘇姑娘,對麼?
我聽的也是這般說法——大哥最寵愛的弟子就是瞿大哥,人人都知道;可是瞿大哥一去就不回來,他心裡很不高興,雖然覺得凌厲和瞿大哥或有相似,但竟也不願再教他了。
是這樣麼……瞿安喃喃道。我原以為大哥肯照顧他……
你究竟為什麼與劉景一戰便不回來?那一戰究竟結果如何呢?
是我輸了。瞿安道。我與他有約在先——若我輸了,二十年之內,不得再回中原。若他輸了,也是一樣。
看來你年輕的時候還真是衝動得很——身為金牌殺手,這種賭注也是隨隨便便能答應的麼?不過——再「回」中原——意思是當初你們決鬥之地,不在中原?
對。
那在哪裡?
就在此處。
在這裡?邱廣寒大為驚奇。朱雀山莊?
當時江湖上尚沒有朱雀山莊。瞿安道。劉景選了這個地方,其實是佔我一個便宜,因為他內勁偏寒,而我內力偏熱,在這冰川之中決鬥,自是對他有利。
這樣的條件你也答應?蘇扶風道。
決鬥之事是我提起,地點由他定——這在一開始就已說好。我本是私下找他,這件事並不想被黑竹或淮南的任何人知曉,所以選在極西之地,亦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