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去,指尖捻住那鋒利的劍刃,輕輕一擦,肌膚破裂,鮮血珠兒似地滾落下來,有些疼痛。
這疼痛令他集中了些意志,似乎猛然醒悟自己適才是不是陷入了種迷夢,而那迷夢剎那醒了,令他全然想不起夢裡有些什麼。他陡地一驚,低頭去看,書頁上竟滾上了血跡。他慌忙用衣袖吸乾了,捋了捋書邊,壓平了,吐了口氣,劍隨之回鞘,放到了一邊。
——我竟然還能在這裡浪費時間麼?
死真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等死更玄妙,幸好他還有事可做。
他一直研習到第二日的天色微明,對於時辰的變更竟絲毫不覺。翻過這一頁,他才忽然驚覺自己不知不覺竟多看了大半篇,忙又翻回頭去。門上有人篤篤敲了兩響,他一回頭,只見是程方愈推門進來,一看几上,便道,你不睡又不吃,真想送命麼?
我本來就快沒命了。
凌厲這句話是在心裡說的。他並不知道——或確切地說,是沒發現——昨天已有人送過兩次飯來給他。程方愈新赴左使之位半年,很是努力進取,夏夜既短,也常至天明方歇,聽得人說凌厲這邊之事,便來望他一眼。
他何嘗不知道凌厲是凶多吉少了,又何嘗不知道凌厲如此認真的是在研習什麼,只是他與凌厲也並無交情,此刻又有什麼可多說的?
見凌厲不睬自己,他便也走出,正要關門,卻聽凌厲道,程左使!
程方愈又將門閃開一些。如何?
廣寒她……還沒事吧?凌厲道。可否請你告知拓跋教主,我已將這兩篇記熟學會,此刻便可以救人了。
程方愈略一躊躇。教主說是一日,那便是一日。你不如休息一會兒,或者少許進食,免得體力不支,反而誤事。
凌厲默然,似乎也覺有些道理。眼見程方愈又要走,忍不住又問道,蘇姑娘在嗎?
蘇姑娘?程方愈微微驚訝。她昨日便下山去了。
凌厲心中一沉,浮到臉上的,也只是那麼淒淒慘慘的幾分顏色。
這一回程方愈沒有便走,站了一會兒,問道,你還有別的事要問麼?凌厲些微地一怔,下意識地道,你……你對醫道有沒有心得?
程方愈也是一怔,道,粗通皮毛。
那你對奇經八脈可有瞭解?凌厲追問。
程方愈搖頭道,那便懂得不多,必不如霍右使那般博學。
你知不知道假如一個人渾身穴道之中內力充盈,那要如何才能將她本身穴道之中的內力打散?凌厲恍如未聞,神情幾近呆滯。
這……或者是以內功強逼入對手穴道之中吧,程方愈不明他意之所指。
凌厲搖了搖頭,又道,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霍右使呢?
程方愈見他臉色已像薄紙一般透白,雙目深陷,頭髮也糾結雜亂,心道他這莫名的三個問題,先問醫道,其後問奇經八脈,又不全然與醫道相干;以為要問奇經八脈了,卻又彷彿問起打破閉穴功的方法,與奇經八脈也不搭界——這個小子,莫非是有點失心瘋了麼?
他回想他的諸般事情,心道他這般年紀輕輕,若要為救人而死,終究也難免心情起伏,不覺也有點同情,好言道,凌公子怕是太累了,還是好好休息為是。
凌厲卻不搭理他,似乎是在出神。程方愈心中暗歎,悄然帶上門離去。
指肚上的血痕猶在,傷口卻已開始結痂。凌厲低頭恰好看見自己這雙手,不覺呆呆注視,心中一時之間,似有所悟,看了半晌,又突然伸手去翻書。
天色逐漸,愈變愈亮。
中午時分來的人是顧笑塵。程方愈與他交好,早上回去時碰上他,便與他約略說了說凌厲這般可憐模樣,顧笑塵卻不料推門進屋時,幾上飯菜已被吃的乾乾淨淨,凌厲似乎也正在帳中酣臥。
他心中略感蹊蹺,心道時辰無多,他竟突然這般想得開了麼?目光微轉,已看見桌上放著他的烏劍。劍身似是壓住了什麼紙頁。他初時只道是凌厲將那青龍絕學隨意亂置,卻又見那紙張甚薄,似在飄起,不由好奇,走近去看,竟是一幅畫像,畫技稚拙,畫中人正仰面而躺,以手覆眼,模樣滑稽。他不自覺地朝那帳中的凌厲看了一眼。畫的似乎是他?看衣著應是冬天的時候了。是誰人所作?
他小心地移了一移烏劍,畫紙角落裡現出小小的一個字來。
邱。
顧笑塵一時之間竟也有些發怔,呆呆立了半晌,方自轉身離去。
他不自覺地竟是踅到了拓跋孤的屋外,一驚之下,連忙站住,回身匆匆而走,那門卻咿地一聲打開。
你來得正好,笑塵。拓跋孤道。時候差不多,陪我到凌厲那裡走一趟。
顧笑塵眼神有種少見的游離,口中漫不經心道,青龍教主座前右先鋒……
說到此處他似乎又有所知,停頓了一下,才鬱鬱地道,屬下領命。
這失常之態自然叫拓跋孤看在眼裡,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只道,你背廣寒過去。
凌厲低著頭,坐在床上。桌上的畫像和劍都收起了,竟是一應乾乾淨淨,地上卻鋪了薄毯,顯然是為運功而備。
看來你很有把握?拓跋孤令將邱廣寒放下。
他不待凌厲回答,便將懷裡一物往桌上一放,伸手啟封,卻是一小罈子酒。
那麼本座請你喝上一杯。他輕笑道。算是送你一程。
教主……顧笑塵不知為何,臉色竟是大變。
拓跋孤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便將酒傾入杯中,遞給凌厲。
凌厲也看了看顧笑塵,並不聲響,一飲而盡。
眼見屋門關上,他站起來,將那薄冊子遞還給拓跋孤。後者約略一翻,冷笑道,你看得不慢,只不知學會了沒有?
我不像旁人,會將廣寒的性命視作兒戲。凌厲還以冷語。
好。拓跋孤道。既如此,你該知道一旦運功,便再無停下的機會,此刻你有什麼話要說,不妨先說明白了。
凌厲似是低頭想了一想,道,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麼?
拓跋孤一笑。如果要求我放過蘇扶風,那就不必開口。
凌厲苦笑。那不用了。
不過我卻還有件事。拓跋孤道。我要你給廣寒留一封信。我來說,你照我說的寫。
要我寫什麼?
拓跋孤冷笑。我總不能讓她知道是我逼你去死的——萬一她回頭恨我……
你沒逼我。凌厲道。
你若這樣想便最好,省得你寫起來也心不甘情不願。拓跋孤說著,將早已備在一邊的紙筆移至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