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廣寒果然直到拓跋孤要啟程了才回來,一行人送走了青龍教諸人,當晚無話,各歸各寢。
凌厲說不出來這終於要和邱廣寒再次踏上行程是種什麼滋味——他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或者是種自殘般的折磨。
他將劍擦亮——他那世上獨一無二的烏劍。他想無論如何,他是受托保護邱廣寒的,受拓跋孤之托,受邵宣也之托,甚至受卓燕之托。不讓她受傷害,也不讓她變壞,這就是他所有要做的。
他想他能做到的吧?假如他不能,他又何必要守住她。他不是已經完全沒有私心了嗎?他還能對別人的未婚妻有什麼私心?
天,漸迷漸亮,漸亮漸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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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厲沒有料到邱廣寒起得比他還早,以至於夜色尚未褪盡的黎明,他竟會在水邊遇見她。這地方很冷,冷得他都禁不住要哆嗦,可是邱廣寒是不怕冷的。她像是已經坐了許久了。
你在……想什麼?他走到她身後。
邱廣寒像是嚇了一大跳,倏地站了起來,隨即又鬆了口氣。
是你。她垂開了眼睛。你……這麼早起來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不過太早了,沒好意思吵你。
是什麼東西,來日方長,隨便什麼時候給我都行吧。凌厲訕訕地笑。
我怕忘了,還是交給你比較好。邱廣寒說著,遞給他一疊紙頁。
凌厲些微地一愣,隱隱猜到些什麼,又不敢相信,小心地瞥了一眼,心中大震起來:紙上畫的分明是他的劍式。
他連忙接過來一一翻看,確確實實是邱廣寒又新繪的他昨日使過的劍招。她昨天……不是完全沒看麼?他只覺得自己的目光都顫抖起來,心裡一陣激動,忍不住一把捏住了她雙肩。你原諒我了麼,廣寒,原諒我了,對不對?
邱廣寒卻淡然地拂開他的手,讓開身去。
我以前就跟你說過。她平靜地道。無論你做什麼,說什麼,我都不會來生你的氣,所以也從來就不存在原諒不原諒這樣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凌厲怔怔地看著她——她的確說過的,在竹林的小屋裡,那個時候她的話語是甜蜜的,但是此刻這同樣的語言卻叫他心突然好似被紮了一般,甚至像被什麼捏緊了,疼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叫我不要自作多情了?凌厲強顏道。不等邱廣寒回答,他又忍不住接了一句道,為什麼別人就可以,獨獨是對我——獨獨是對我,你連最少的情誼都不願意給?
有麼?邱廣寒笑道。我有對你這麼壞麼?
凌厲只好沉默。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你要答應這門親事?他撇開臉。我知道現在這樣問你已經不合適,但我只是不明白——以前你說過,要一輩子跟著一個什麼人的念頭讓你覺得很可怕,所以你才會從喬羿那裡逃出來——所以我才從來不敢向你要求些什麼——可是現在你卻那麼欣然地就答應了,你……你說你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留下去,還說自己有一天說不定會突然消失,可是你已經決定了和邵宣也長相廝守——對我所做的一切,這些畫,這一年,都不過是你在與我清算,準備與我兩訖了是麼?
你只說對了一半。邱廣寒抬起頭來。我並沒有變,始終是這樣一個邱廣寒,只不過以前我不懂,而現在懂了——我說我可能會突然消失,這是真實的感覺,只是在我不懂的這個道理的時候,我心裡很惶恐,又很負疚;而現在我仍然覺得我不可能與誰過得長久,原先我或許以為我願意與你作伴,可是後來卻說不定又不想了。我所做的一切,你不如看作是種利用吧:我答應邵家的婚事,是利用邵宣也來擺脫你;我說要與你守約過一年,是要利用你再擺脫他——僅此而已。這往後要發生什麼事都難講得很,也許我途中就跑掉了,也許我悔婚了,一年呢,誰知道——也也許我一切都照章做下來,老老實實地嫁入明月山莊——我不在乎——你可知道,在我眼裡,這世界不過是一潭死水,永遠不可能對我造成任何感覺。你們每一個人在我眼中是一樣的,誰也不必嫉妒誰。假如我不懂事的時候讓你誤會了,那麼是我錯了,可是世故如你,又怎會在我這樣一個女人這裡深陷,執迷不悟呢?
凌厲的臉色蒼白蒼白,已經消失了表情的臉孔上,一雙眼睛像是失去了轉動的能力,直直地看著她。你……他終於伸起手,去摸她的臉孔。你……真的是……廣寒麼?他沙啞著喉嚨,用一種連自己也覺得可怕的聲音說。這漂亮,這美貌,這冰涼——所有的一切都是邱廣寒,可是那個天真的、直率的、總是笑著的邱廣寒,那個如此看重朋友的善良的邱廣寒,那個他所認識的邱廣寒究竟去了哪裡?他想,她絕不是眼前的這一個吧!打死他他也不相信從邱廣寒的口中,還可以說出這些話的。他不認識這樣一個看透世情的邱廣寒,不認識的吧!
你……你果然是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女子。他強笑道。
邱廣寒卻笑了笑。好了,昨天沒機會說的話,現在也都說明白了吧?你還有什麼要問的麼?天也亮了,一會兒我們就該出發了。
但一切的事情難道不是因那天而起麼?凌厲大聲道。你只是以此作了借口,以此……來掩飾自己;你若當真如此看透,你……你那天又鬧什麼?你哭什麼?你摔碎那玉珮幹什麼!?
說起來我倒是要謝謝你。邱廣寒冷笑道。那天我是激動了點兒,後來想想,未免可笑。所以我才說我以前不懂,如果不是這件事讓我終於冷靜下來想了想與你的這關係,我怕到現在我還迷迷糊糊呢……
你是迷迷糊糊了,邱廣寒,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自己說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輕自己?難道你不相信這世上有許多人——至少我——願意為了你做任何事麼!
邱廣寒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想害你的,凌公子,我勸了你許多次,以前勸過,現在又勸你——不要這樣。否則我是不會同情你。
同情我?凌厲苦澀地笑了,忽然面色一變,咬牙道:我算是見識了,純陰之體的女人就當真那麼可怕麼?我偏不信!他一把拉住邱廣寒,後者被他往小徑上拉去,跌跌撞撞道,幹什麼,凌厲!
凌厲把她徑直拉到房間裡,往妝台前一按。你好好給我照照鏡子,邱廣寒!你看看你這雙眼睛,你不是什麼都不在乎麼?一晚上沒睡畫什麼畫啊?
你到底什麼意思……邱廣寒要站起來,卻又被凌厲按坐了下去。她掙了一下沒能掙開,不禁冷笑道,好,你力氣大,我鬥不過你,你要怎麼樣還不都依你麼?可我現在是別人的未婚妻,你是不是也收斂點兒,不要這麼放肆!
冷不防凌厲卻從她身後將她肩膀一把抱住了。廣寒,你到底為什麼?他聽見他聲音控制不住地在發顫。我很心疼你,你知道麼?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你還想騙我什麼?
邱廣寒沉靜下來,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看見自己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無眠的夜晚在眼圈上留下了幾分深黑,額上的頭髮也捲曲起來,露出略微乾燥的額頭。
凌厲也在看著鏡子裡的她。他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撫她,她的臉頰,眼睛,耳朵。他從她耳後親吻她,下頜,臉頰——這甚至不叫親吻,他頭一次像一個心疼孩子的父親一般,愛憐著她。
邱廣寒坐著,像是呆住了,一動不動,直到突然,咬緊了嘴唇倏地站了起來,將擁住她的凌厲彈了開去。
那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她生硬地丟下一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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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作完最後的準備,啟程。
邵宣也著人牽了馬,來給兩人送行。那兩匹馬一黑一白,顯然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
我要黑的!邱廣寒照樣是這笑容可掬的任性模樣,邵宣也略一莞爾,凌厲的心卻縮緊了。
你又想玩什麼花樣呢?他疲憊地想。
千萬照顧好自己。他聽到邵宣也說。他一愣,方反應過來他是在對自己說。
我知道。凌厲有些微心不在焉。廣寒……你也放心吧。
邵宣也笑笑,拍拍他的肩。凌厲也一笑,心中突然淒涼。事已至此,我們兩人之間也只能是拍一拍肩了。
你還……當不當我是兄弟?他低低地道。
當,我自然當!邵宣也豪沒猶豫。
凌厲心裡突然很感動。他突然發現自己是真的沒有記恨邵宣也,半點沒有。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邱廣寒那一番話,只是陡然間,這別離的情緒代替了其它的一切。
往後,我可能……再也不會來這裡了。他慢慢地道。告辭了,邵大俠。
邵大俠。這見外的三個字令邵宣也怔怔地站立在原地,甚至忘了多說幾句話。而邱廣寒呢?她只向他抬了抬手,就牽過小黑馬,頭也不回地跟著凌厲走了。
你們兩個啊……
他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