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來,往前面走了數步,月光下只見她身著五彩霓裳,早是盛裝。她微微側開臉,像是想淡化旁人對自己臉孔的注意,衣袖拂了起來,柔軟的腰肢帶動肩膀,順到手臂,袖子遮住了臉龐。
邱廣寒好半天才恍惚覺出原來有歌聲與伴,這歌聲是邵霓裳自己在輕哼。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凌厲近水,朝水中望她的倒影。她的倒影好似也流動了水波,將月亮都切成了舞動的碎片,衣裳在暗色的水中無比耀眼。
他再抬起頭來看她。她身材修長而柔軟,面容姣好而素淨,這月下之舞真的令人有種嫦娥出塵的錯覺,令他一時間也有幾分發怔。若不是始終惦記著邱廣寒會出事而略略分心,他只怕是要走火入魔起來的。
邵霓裳也好像已經許久沒有舞得這樣暢快了,所以格外地投入,直至那最後幾絲吟唱從她口中漸漸消逝,她的袖子才一擺,又遮住了臉龐。
袖子一拂,邵霓裳的兩個眼睛露出來,表情居然有三分羞澀。邱廣寒先鼓起掌來道,真是好看,邵姑娘。招呼她回來坐下,又道,累不累?
邵霓裳早沒了先前的冷淡,甜甜一笑道,不累,沒什麼的。說著抬起目光去看凌厲,似乎也想知道他的評價。
凌厲微笑道,姑娘這一首用「雨霖鈴」改編的曲子,我以前聽人唱過,卻沒見人舞過。照我看,有你在,歌舞俱全,旁人都可以不要了。
你知道這個曲子?邵霓裳似乎很是高興。凌公子,你——你們——真覺得我這樣跳舞好麼?
凌厲心裡知道這曲子原本算不得什麼高雅之作,想到她與凝香閣的姑娘交好,想必也是從那裡學來。不過這話卻也不能這麼說,當下只是道,自然是好的。我原先還不知道邵宣也有你這樣一個妹妹——我倒是希望我也有一個,可以每天跳個舞來看,那多養眼。
邵霓裳抿嘴道,大哥他很忙的,他是沒有閒看我。不過——不過他帶來你們兩位朋友,真的很好——你們可以當我邵霓裳是朋友麼?
只要邵姑娘不嫌棄就好。凌厲笑道。一邊邱廣寒也連連點頭。
邵霓裳全然一掃之前的頹然與冷漠之色,給兩人甄了酒,一起指點映月之景,三個人聊得很是投機。
我平日裡也不喜歡熱鬧。邵霓裳又道。練武也不勤,江湖上的事情也不怎麼明白。可是這幾天家中有客人來,卻也非讓我一同陪坐,實在也無聊得很。她歎了口氣。生在這明月山莊,真沒半點好處。
邵姑娘也不要這麼說。邱廣寒道。我們知道你心裡也有不如意,不過總算在這大戶人家,也是別人做夢都得不來的福氣。
邵霓裳展顏一笑,道,不說這個。你們吃好了麼?我帶你們四處走走吧。
三人月下散步,邱廣寒於談話中,漸漸知曉了邵家的情況。原來邵準死後,他尚有一個二弟邵凜,但這二弟早年也不問江湖事,無甚名氣,加之本是側室所出,論起來還不如晚輩邵宣也名正言順,因此邵宣也的「少莊主」稱謂漸漸地變成「邵莊主」的時候,邵凜仍然還是個「二莊主」。
邵凜多年無出,前年剛剛張羅要再納妾,卻碰上邵准身故,此事便擱下了,不想他夫人去年總算有了喜,此刻再有兩三個月便要臨盆,因此邵凜也很是緊張。邵准的夫人——也就是邵宣也和邵霓裳的生身母親,剛剛過了四十五,邵宣也不在莊內的時候反倒是扛起了莊中諸種事宜。她嫁予邵准之前亦是世家女兒,做事幹練有加,萬事心中皆自有主意。
明月山莊,指的其實不是滿月。邵霓裳道。你們也見過我大哥的那把刀吧?邵家刀法的刀,就是彎月形狀,最早建下這山莊基業時,本想就叫彎刀山莊,但我們那幾位祖上恐怕覺得不好聽,恰逢一彎月兒在天,正如彎刀,於是就叫明月山莊了。洛陽地方廣大,又水陸通暢,一貫是四方豪客聚集之地,所以明月山莊也漸漸成了江湖中人常來拜訪之處。邵家世代性俠仗義,積累了好名聲,到現在,也算一大世家了。
她一笑道,我所知的也就這些,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的?
邱廣寒搖頭道,我全然是第一次聽說。
邱姑娘看來不是江湖中人,那不奇怪,但是凌公子……那布包著的,想必非劍亦槍?
凌厲烏劍層層包住了,一直拿在手中,此刻笑道,是劍。來明月山莊這樣的地方,兵器示人,太失禮了。
三人又走了會兒,繞了池子半圈到了對面。邱廣寒讚道,真好大地方。臨安的夏家莊也很有名,不過比起這裡來還是小得多了。
月已上中天。邱廣寒始終並無異樣,凌厲心裡放下一些。幾人又從中間的小橋走回,再喝了幾杯酒,邵霓裳站起來道,我要去換件衣裳了,不然又叫桂蘭阿娘看見我穿這一身,怕又要說。
既然這樣,我們也回去了。凌厲站起來道。
邵霓裳似覺有些遺憾,也只好點點頭道,是啊,你們今天剛趕到,想必也累了。我們改日再聚。
凌厲目送著她走遠了,回過頭來,邱廣寒正看著他。她頭上的白色發繩在月光之下,散發出幽冷的色澤。
如果不是因為心裡想著的那種可怕後果,這樣的一個邱廣寒,在如此月色之下,絕對會令他難以自持。他轉頭不敢再看她,口中低低地道,我們回屋吧。我送你回去,早點休息。
也不等邵大哥了?萬一他又來呢?
他還不知來不來,今天這麼累了。凌厲有點莫名的煩躁。回去吧!
邱廣寒依了她,由他將自己送到了廂房。凌厲始終一言不發地朝地上看,只看她的影子,看自己的影子,直到到了屋前才猛地一怔,立住了。
魂不守舍呢?邱廣寒取笑他。你到底有沒有在照看著我?
她說著,推開了門進屋,回頭只見凌厲還是這樣用力地盯著自己看,倒有點害怕起來。我隨便說說的,好啦,謝謝你,我這就去睡了。
等……等一等。凌厲上前幾步,跟進她的房間。我……
嗯?
凌厲看著她的嘴唇,嗓子卻乾澀了。此刻已在屋內——應該已經安全了,沒有月光,所以……
我想親親你,可以麼?他啞聲道。
邱廣寒一怔,凌厲已經俯下來,輕聲道,好麼?
她被他的氣息輕輕呢在唇角,不由退了一步,道,你真多事。說著轉開了身去。
凌厲有幾分不甘,不過見她已經轉開,也只得罷了,站住道,那我也回去了,有事叫我,我能聽見的。
誰料邱廣寒並沒轉回頭來答應。她扶住了花架,樣子很有幾分古怪。
廣寒,你……不是生氣了吧?凌厲很有幾分忐忑。算我不對,其實……
他突然聽見邱廣寒的呼吸聲,話頓時停住了。她的呼吸從來就很輕,怎麼能這樣清晰地被聽見?
他才注意到她一手摀住了嘴,呼吸急促而不均,人倚在了花架上,吃力地抓緊。他連忙走進去。怎麼了?他抓她的手臂。
我……我不太舒服。邱廣寒被他一碰,猛地一躲,回過臉來的表情驚慌失措。
他看見她面色慘白,身體都顫抖起來,連忙回頭看——門沒有關,那亮如明燈的圓月正直直地照射在這方天地中,先前的暗淡只是被雲暫時地遮擋而已。他連忙把邱廣寒再往屋裡一推,掩上了門。我方才是怎麼回事。他心下暗道。我居然會這種時候去對她……
好在邱廣寒的呼吸在這一片漆黑中漸漸平復下來。凌厲鬆了口氣,去摸她的面龐,她卻後退,從她手中逃開。
不要……她的聲音好像充滿了駭怕,一股與那個晚上一樣的熟悉充塞了她整顆心。我會……傷了你的……
怦地一聲,邱廣寒傖皇的後退中,身體撞倒了桌上的酒具。你冷靜點!凌厲上前,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先坐下來,好不好?
邱廣寒似乎仍然恍惚失神,黑暗中只是沉默了半晌,才拂去他在肩上的手。
我沒事了。她口氣忽然極度冷淡。你出去好麼。
凌厲被這一下子冷到極點的口氣嗆得說不出話來。
好。他總算吸了口氣。你休息吧。
他不再多說,真的走了出去。
邵宣也再到池邊時,一桌殘羹冷炙還無人收拾。回去了麼?他自己在桌邊坐了坐。他也實在累得很了。
月色……真好啊。他抬頭看看。只可惜過了今天,就不知道還是不是這麼好了。
夜晚實在有幾分寒意。他見終於有人來清理杯盤,也就站起來,往凌、邱二人的客房處走去。
凌厲的房間,燈已經熄了,他料想他已經睡下;再繞到邱廣寒那裡,燈也熄了,只是——
誰?他隱約看見這房間門外有個人影。……凌厲?
你怎麼在這裡?他走近去。果然是凌厲。他坐在邱廣寒門外階上,半倚著牆,並不言語。
我問你呢?邵宣也俯下身去。不用這樣不放心吧?在明月山莊,你還怕有人敢對她不利?
凌厲只是抬起頭來,嗯了一聲,卻並不動。
你怎麼了?邵宣也覺出蹊蹺。邱姑娘在裡面吧?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凌厲道。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不放心她。
所以你就門神一樣地守住她屋子?邵宣也忍不住笑道。別這樣,凌厲,我去多派幾個人來這裡看著,你是我的客人,這樣我們也太過失禮了。
凌厲只是搖了搖頭。沒關係的。
邵宣也見他不聽勸,甚至態度冷淡,話語也很少,與先前全不相同,不禁大是搖頭,伸手一按地面也坐下了,道,既如此,我這個做主人的,也只能陪在這裡了。你要坐到何時,我便陪你到何時。
你這又何必。凌厲總算道。只是方才廣寒心緒不寧,所以我才擔心她會有什麼事要我照顧。
我看你比她更心緒不寧。邵宣也笑道。一段日子不見,你愈來愈把她捧在手心裡了。
凌厲沒有辦法對他解釋今天有多麼特殊,只好不說話。
邵宣也雙臂向後一撐,照例仰臉去看月亮。
邱姑娘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他問道。上次分開之後,後來怎樣,還沒聽你說過。
倒也沒什麼。凌厲道。只是機緣湊巧,找到了廣寒要找的人,還幫姜菲姑娘找到了她的師姐。這之後——便來洛陽了。
是麼。邵宣也道。順利就好,難得你們還這麼把我這個朋友放在心上,連我那個幾乎不搭理人的妹妹,剛剛也說你們人很不錯。
霓裳姑娘人很單純,愛憎分明,也是個不錯的女子。
你可不要想打主意?邵宣也笑道。
凌厲一笑。只可惜我沒那心思。
邵宣也歎口氣。愈是單純的人愈麻煩——我們家裡最麻煩的就是我這個妹妹。我娘總說她年紀也不小了,早該定門親,可是來提親的那些個世家哥兒,莫說霓裳看不上,連我都看不上。娘勉強覺得有一兩個不錯,可惜霓裳自己卻另有所鍾,堅決不肯聽從家裡的安排,弄得人人都頭痛不已。
霓裳姑娘原來已有心上人?凌厲道。是什麼人?
別提了,就是洛陽城裡一個琢玉的匠人。邵宣也道。一不是世家子弟,二沒有半點積蓄,三又不是習武之人,你說這還不叫人頭痛麼?
這……霓裳姑娘是任性了點,但他們若兩情相悅,也沒什麼不好的。
都像你這麼想也就罷了。邵宣也苦笑道。我倒並不覺得如何,平日裡她偷偷出去與人私會,我也護著她,只是他們這樣也長久不了,至少我娘是決不會同意的。這齣戲到頭來怎麼收場,我都不敢想!
邵夫人知道那個人麼?
知道——現在家裡沒人不知道的,也知道她愛與凝香閣的姑娘混在一起歌歌舞舞的,但就是拿她沒辦法。我也懶得勸她,畢竟真說起來,她也不算做錯什麼。
你呢?凌厲道。你娘就不給你定門親?
我急什麼。邵宣也哂道。先父之事還未了,此刻哪得這閒。
兩人聊了大半夜,凌厲緊張的心情略放鬆了些,聽屋內也沒有異樣,不覺倚在牆邊,閉目小睡過去;邵宣也也是疲累之身,也不知不覺地靠著另一側睡了。
月亮漸走漸偏,慢慢地,在天上變成了一個白白的小圓。
她在屋裡睡著,而他們在她的屋外睡著——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這樣的溫情畫面,竟然也只是過眼雲煙。在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冒著被撕得粉碎的危險,隨隨便便一個人,一件事,都可以將一切改寫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