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盛時期的青龍教,曾有千餘教眾居於徽州附近的青龍谷,如今退至武昌不過二百餘人,加上拓跋孤這一番清洗,剩下的已不足一百六。
這一百六中以年輕者居多,畢竟十八年前若還是孩童,那麼與當年的陰謀想必關係也不大。但即便無辜,亦是人人自危——誰也不知明日又要發生怎樣的慘事。
幸好,拓跋孤看起來是消停了,接下來的十幾天,沒再發生什麼事,教中漸漸平靜下來。四大長老只餘其二,都已老得不能再老。拓跋孤令兩人交出手中一切事務,分予無實權已久的左右二使;又令左右二先鋒整頓了教中人手,重新編隊分組。
單疾風因為這次隨著拓跋孤一起回來,人緣忽然好了起來。不過他一貫不善言辭,雖然試圖接近他的人一個接一個,他還是一幅訥訥的樣子,更不知道旁人送些禮來,是要讓他做什麼。
但儘管如此,青龍教中人還是願意結交他——因為拓跋孤面前最紅的人,他們不敢惹。
最紅的人,當然是蘇折羽。
她不是青龍教的人,也沒有任何名份,但她毋庸置疑是離拓跋孤最近的人。與她相比,單疾風那點點受寵的程度簡直就如同沒有一樣。
她受寵到什麼程度?一干教眾每聚在一起就必要進行一通猜測。直到半個月後一個叫甘四甲的組長跑來大呼小叫說親眼看到了蘇折羽和拓跋孤有親密之舉,這種猜測才得到了證實。
單疾風正好路過,停頓了一下,道,你剛剛說什麼?
甘四甲仍然激動未平,呼著氣道,剛剛有點事去書房稟報教主,推門進去,看到蘇姑娘正坐在教主懷裡!
單疾風皺眉。與他們一路從平江走來,他從來沒見過拓跋孤與蘇折羽有過半點親暱曖昧之舉,總不會拓跋孤一坐上這位子,就變了個人?
你不會看錯?他追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啊,教主坐在自己位子上,還在寫點什麼,一手就這樣抱著蘇姑娘!甘四甲作了個架勢。
哎,你要倒霉了。周圍人有取笑的,也有擔憂的。竟然這麼貿貿然地闖進去,明天腦袋就沒了!
甘四甲也有點害怕,道,可是我也是在門口問了一聲,門口人說能進去我才進去的——這是書房,又不是教主臥房,這個……不能怪我啊!
什麼事這麼急,怎麼不先稟報右先鋒?單疾風插言。他知道甘四甲是右先鋒顧笑塵轄下的組長,再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也理應先傳給自家頭頭。
要能找到顧大哥倒好了!甘四甲看了他一眼。單先鋒,勞您大駕,要不,替我去求個情?我真不是有意……
單疾風一怔。莫說他本來就不擅長求情什麼的,這個情要怎麼個求法,還真的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好在人人都知道單疾風不可能做這樣的事,甘四甲也沒當真,只歎口氣道,我還是回頭尋到顧大哥求個情好了,只是……單先鋒,教主和蘇姑娘的關係……咳咳……您該最知道?要不,您給我們說說清楚,也省得以後我們胡亂猜測,不知怎麼跟蘇姑娘打交道啊!
這個……我倒也不瞭解的。單疾風低聲道。你們幾個,今天的事情,先別到處亂說,否則真要遭殃,也不是甘組長一個人的事兒了!
有人四周看看,道,就怕知道的人已經多了……
這樣的事情憑單疾風一句話當然擋不住,不過隔了一晚上,青龍教上下好像已是人人皆知。於許多人來說,這倒並不奇怪。蘇折羽貼身伺候拓跋孤已是多年,若沒有什麼肌膚之親,那麼一定不是拓跋孤有毛病,就是蘇折羽有毛病。
現在既然兩個人都沒毛病了,眾人好像反覺得輕鬆起來。
覺得不輕鬆的,大概只有蘇折羽。
到青龍教以來,她的辛苦比起之前就全無少減。除了照例要照顧拓跋孤的一切事情,偶爾拓跋孤還會畫給她兩個名字,這就是說,讓她去調查那些他仍然覺得可疑的人。
畢竟,他不確定真的已經將該肅清的人肅清,只是苦於已無證據。
無事的時候,蘇折羽還是會和以前一樣,侍立在拓跋孤身後。有時候她自己也會有點迷茫,到底拓跋孤是真的全不防備自己,還是根本當自己不存在?不過怎樣都好吧,反正她已經習慣了。外面流傳她是青龍教的紅人,她並不在意,反正這也是事實——拓跋孤無論見什麼人,說什麼事,都從未讓她迴避過。
但是讓她坐在他懷裡見人,卻是第一次。只是那麼短短一會兒工夫,她卻失措得以為過了一整個時辰,甚至到現在,他已經放她重新站在了他的身後,她仍然無法平復下來。
從來不對自己稍假辭色的拓跋孤,為什麼會突然把自己拉到懷裡?如果不是隨後就有人進來稟報了事情,她差點錯亂地以為他是來真的。
但果然,這樣的事情,只是演戲而已,只是特特要讓人看見,才故意為之而已。
人走了之後,她才如蒙大赦般地終於呼出氣來,就好像方才是被人卡住了脖子。現在——自己正擠在拓跋孤與書桌之間這本不寬裕的空間裡。因為不敢真的坐在他腿上,她早就努力地踮著腳尖——這令此刻的景像有點滑稽。
但拓跋孤在繼續寫信,看起來像是忘了要放開她。
她咬著嘴唇,猶豫了許久許久,才開口。主人……折羽現在,可以起來嗎?
你急什麼?拓跋孤口氣漠漠,寫字的手半分沒慢。
蘇折羽又是羞赧,又是害怕,抓住了桌邊保持平衡,卻再不敢言語。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寫下的每一個字,但此刻腦中一片惶亂,哪裡有半點看得進去。只不知過了多久,拓跋孤才把筆放下了,但抱住她腰的左臂非但沒鬆開,反而順手把她身體緊了過來,將她整個體重承到自己腿上。
前幾天讓你去查的那幾個人——有什麼進展沒有?拓跋孤的口氣極輕,聲音緩緩吐入她耳垂。
沒……還沒有……
拓跋孤輕笑了一聲。你知道為什麼會沒有麼?
是……是折羽沒用……蘇折羽低聲道。
是因為你太不像個女人了。拓跋孤的右手將她的發撥向耳後。你知道麼,你的表情太冷淡,令得沒有人敢接近你,自然就沒有人會提供給你線索……懂了麼?
他說著,右手沿著她長髮移向肩膀,又沿著衣領順向胸口。蘇折羽只覺得一陣心慌亂跳,勉強道,是,折羽知道了。
今天這件事——出不了兩天,青龍教上下都會說你是我的人,你就算擺出一副冷臉的樣子也沒有用……拓跋孤接著道。現在不比以往,在青龍教,和人打交道的時候還多得很,只要你稍微表現得可接近一點的話……都不用你去尋線索,自有不識相的會送上門來。若有人想讓你在我這裡吹些什麼風……
蘇折羽被他的手停在了胸口,害怕他更要再做些什麼,幾乎求饒似地道,折羽……折羽明白要怎麼辦的……
拓跋孤只看見她耳後已然通紅,知她羞赧,卻反故意將手伸進去,做勢要解她裡衣細鈕。蘇折羽慌到無以復加,抬手道,別……
怎麼?拓跋孤未料她竟反抗,冷笑。我碰不得你?
沒……沒……不是……蘇折羽只能把手放下來。如果不是拓跋孤而是別人,她身上的諸種暗器,總有一種已經取了人性命——可是此刻是他,她的主人。與他日夜相處那麼多年,他從未像今天這般,以至於她已經深信他對自己根本一絲興趣也無。也許是方才演的這齣戲多少勾起了他一絲情動,也許是自己面紅過耳的模樣多少惹到了他幾分**——但究竟她卻是個女孩子,就算早決定了始終跟著他,在書房這種地方就解開她的衣衫,是不是也太過嚇人了?
拓跋孤見她側開臉去咬唇,倒覺好笑,哼了一聲,真的將她裡衣衣紐解開,伸手進去。怕什麼?我還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吃了你?他語帶嘲弄。你也不想想,就憑你這般……
話語未竟,他竟停了一停,好似有些意外。手掌觸到的竟還不是肌膚,似乎她胸前參差不齊還纏捆了好幾層布條。這是什麼?他隨口問道。
蘇折羽似乎再也忍不住,用力一掙,跳開了他的懷抱,轉身退後了幾尺,舉臂護住自己。而拓跋孤也就這樣讓她跳了開去,因為他一下也已恍然這布條的用處——一直以來為了他四處跑動,為了行動方便,蘇折羽始終用這樣一段布條緊緊地束住胸,遮掩起自己女人的部分。她護住自己不讓他碰的原來並不是她的身體,而是這「丟臉」的事實——她害怕若他發現她長大了竟比之前更麻煩好多,若他發現她是用某種手段才保持著那麼好的行動力——他是不是會不再需要她?
從他懷裡掙開,她知道他定會大怒,所以護住自己後,她連頭都不敢抬起。但他只這麼坐著看了她半晌。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能這樣讓他看。
末了,他才開口說話
折羽——她聽見他笑了笑——你也長大了啊。
她一驚,抬眼看他。他的臉上,並沒有慍怒。
「你也長大了啊」。這天夜裡她把頭蒙在被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這句話,竟不知不覺偷笑了一夜。
她才驚省過來自己心中的暗喜。她甚至不在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多麼心不在焉。她願意記住他那些令她心旌動盪的眼神,手勢,和話語,儘管他轉過身去,也許就已經完全忘記。
他……沒有因此而厭惡我。這樣就很夠了吧。
她躲在被窩裡細想。算起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她記得很清楚,三年前——不,五年前。那時候他們還在西夏大漠。她本來是被拓跋孤派去中原辦事,卻還沒出國境就被人一箭射中了肚子,半死不活地逃回來。這是她第一次受這麼重的傷,她以為自己是活不下去了,只不過帶著種要告知主人一聲的覺悟跑回來見他。卻沒料到被拓跋孤撕開了衣襟看傷勢的時候,她還能有強烈的清醒的羞恥之心,死死護住自己身體。若非傷勢嚴重,這在拓跋孤看來其實很好笑,因為一個十四歲的蘇折羽對他來說遠不能稱作值得一看的女人。他強掰開她兩條細細的胳膊,她就哭了,腹上肌肉一收一縮,血更加汩汩地流了出來,可是這小姑娘看上去竟不怕痛似的,也好像忘了自己本來是快要死的。
蘇折羽想到這裡,咬住手指又偷偷笑了笑。多麼地傻啊。她回想著。主人對我……總是很好的。
那一次拓跋孤不得不按住她的傷口,一遍又一遍地擦去血跡,她卻還是待宰羔羊一般的表情躺著,半句話也不說,直到傷藥倒上去劇烈的一陣抽痛,她才嗚地一聲,叫了聲主人。
因為知她仍有性命之憂,拓跋孤也不多說什麼,便取乾淨的布給她纏上包紮。按住布條固定的左手渾不在意地在她胸口一壓,蘇折羽登時觸電一般地渾身一麻,那顆恰恰被他壓在手心下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以至於連本來是在專心給她包紮的拓跋孤都覺出她的異常。他去看她,她滿臉緋紅,瞪大了眼睛不發一言,嘴唇卻干了。
蘇折羽此刻想到這情景,仍會縮攏身體把頭一蒙,羞赧得要不敢見人。她想其實我是五年前就暴露了吧,我的那點心思,瞞得過主人麼?他只是從來不在意罷了。
拓跋孤果然是不在意的。他包紮停當看見她還是這副表情,抬起手來竟故意去她小小的左乳上一彈,道,你怕什麼羞,小姑娘?你身上還有哪寸皮肉不是我的?
蘇折羽想著這句話,下意識地又緊緊護住了自己身體。早在很久以前我認他做我的主人的時候,就相信自己整個身心都是他的了吧。我聽他的一切,做他需要的一切,甚至為他去死——這已經是種誰也不懷疑的天經地義,所以無論他怎麼樣對我,都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更沒有什麼好害羞的吧!
她露出腦袋來,吸了口外面的新鮮氣息。那麼我又為什麼會這樣平靜不下來?一直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應當,是別人不懂我們的默契,可是……是不是我自己一直沒敢去想,除了是他的幫手和奴婢,我……究竟為什麼這樣心甘?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一下。兩下。三下。她聽到自己的心在跳。
那個不敢想的答案,是「喜歡」兩個字嗎?
折羽。她喃喃地對自己道。你也……長大了啊……
她默默地跟著他,跟了十年。她想她會一直跟著他,到他娶妻生子,只要他不趕她走,她一定還會跟著他。這「喜歡」只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用來喜歡我,你也不會喜歡我。現在我已經……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