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了許多個彎,凌厲終於聽到鐵門重重的匡啷聲響。不聽使喚的身體被重重地一推,跌倒在潮濕而陰冷的地面。再匡啷一聲,門關上了。鎖的回聲聽起來就很沉重。腰背的酸軟無力令他無法站立,甚至無法坐起,無法挪動。他只得這麼躺著,就著極遠的看守處折過來的一點光亮,看著那把自己關住的鐵欄。
他咬緊牙關想動一動,但是一股劇痛又衝垮了他這努力。他只好無助地閉上了眼睛。
時間彷彿靜止了,前一瞬與後一瞬是一樣的,什麼也不會改變。
但這無跡可循的時間裡,突然有一瞬凌厲卻感到異樣了——他渾身一震,只覺五臟六腑陡然間蟲嚙般疼痛起來。怎麼回事?他想。怎麼回事?難道……難道那毒……這麼快就發作了麼?
他疼得咳嗽起來,本來動彈不得的身體也因這劇烈的疼痛翻了個個兒,俯到了地面上,雙手緊緊摳住了地面,指尖與指甲彷彿是要把它抓破,但又抓不破,令他一絲一毫可著力之處也沒有。他咳嗽,並喘息,但竭力地不發出呻吟。他想在什麼地方一定有人在等著我發出那痛苦求饒一般的聲息,然後以一種嘲諷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出現在我面前——伊鷙妙就是那個意思吧?這念頭令他咬緊了自己的嘴唇,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默把疼痛壓進土裡去。
然而,疼痛並不能沉默和靜止地消除。他再翻過身,仰面朝天,一雙手控制不住地扯住自己的衣襟。他扯掉外面,那件令人生厭的伊鷙堂的人給他穿上的黑衣,但扯衣服顯然遠遠不夠。他又翻了個身,撲向地面,牙齒間收勢不住地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喊,蜷起身體,抓緊衣服努力地平靜下來——他想我要想些別的什麼,一定要想些什麼來把這一切抵擋過去。他再翻回去,假裝把臉向上就是一個在回憶的動作。可是他知道自己什麼也沒想。痛苦令他迫令自己去想什麼也變得不切實際了,他幾乎要大叫出來,就在這忍受不住的最後一次撕扯中他突然發現一件東西。
他的掙扎就停了下來,彷彿一切都是在為他發現這件東西作序幕。他控制住自己的動作,慢慢地、慢慢地從衣襟裡抽出一張紙來。他展開這張紙,疼痛令他嚥了口唾沫,來彌補這翻滾暫停帶來的無處發洩的不暢快。藉著那昏黃依舊的光亮他看清了這是邱廣寒送給他的那張畫。
他一雙手緊緊捏著畫的兩緣,顫抖,除了強抑的顫抖還是顫抖,額頭已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凝視這幅畫。
他在看畫裡的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的樣子。他看不見畫裡的自己的眼睛,但是,那張臉孔的表情,卻出奇地平和。他想如果我現在這個樣子被她看見畫下來,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
他就這麼久久地看著,那止不住的顫抖從手腕和指尖散發出來,急劇地消耗著他身體裡殘存的氣力。但是這瞬間他突然覺得有點不一樣——他側過身去,用一隻手拿著那張畫看著並止不住發笑。
傻瓜。他想起她總是這樣輕叱他。傻瓜!他想。這麼一點小痛就受不了了麼?
他好像是真的忘記了身體的痛楚,發顫的手也漸漸地止歇了,變得安靜。他只在這幾乎沒有的光亮裡,注視那張此刻他身邊,唯一她的東西。
這通發作過去的時候,他心情也變愉快了。他總覺得自己的處境並沒有那麼糟糕。他把畫仔細地收好,以臂為枕躺在這硬得發冷的鐵牢地上,就像一切高枕無憂的人一樣開始想一些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不知道她此刻在幹什麼。他很認真地想。我起初,怎麼會把她懷疑成伊鷙妙的呢?她們兩個,無論從什麼地方看,都全不相似。伊鷙妙如果與她相比,簡直一無是處了。
他閉起眼睛回想邱廣寒的一顰一笑,這一切的確是真實的,好像就在眼前,他甚至覺得自己伸手就能觸到她溫潤的皮膚,可是只一瞬間他又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這夢裡的女子曾這樣近地來到自己身邊,此刻又這麼意外地離去了。若不是他抓到了自己懷裡的那張畫,他懷疑自己真會相信之前的一切都是夢而已。
轉了個念,想到了伊鷙妙,他心情便壞了。雖然伊鷙妙絕對稱不上丑,但不知為何卻只令他滿心嫌惡。他想到她光滑得叫人毛髮倒豎的臉孔,想到她泥鰍一般裹得又細又滑溜的身體——也許說泥鰍還是好聽了些,該說,更像條毒蛇吧……
他哀哀地歎了一口氣,對於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子這樣害怕而感到無可奈何,側轉身時,五臟六腑之中蟲嚙般的痛楚稍減下去,那腰肢轉動間的劇痛又騰地刺了他一下,叫他一時竟無法扭回來了。也不知那伊鷙妙用了什麼手法。他心道。想來是要內力極深的高手,才敢自去衝穴……
他只覺得極是疲累,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去,竟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陡然叫什麼聲響驚動,睜眼一下清醒過來,睡意半分也無。隔了一會兒,只見鐵欄外昏沉的過道裡,一個影子正慢慢掩了過來。他心下冷笑想,想來看我求饒,豈能叫你們如意?當下只不動聲色,好似睡得正熟。只聽一陣輕微的衣袂響,凌厲能感到那微弱的光線也被影子給擋住了,他已能看見在自己牢前黑衣人拖下的衣擺。黑衣人站了會兒,突然彎下腰來,試探性地輕聲道,凌公子,是你麼?
這聲音令凌厲心中大震,抬起頭來。隔欄與他相望的,正是他方才想到骨頭裡的邱廣寒。
邱廣寒也看清是他,大喜之下跪到欄邊哽咽道,果真是你,你沒事就好了!
凌厲顧不得身體酸軟,雙肘一支,朝她挪過去。邱廣寒見他辛苦,大急將手伸了進去問道,你怎麼了,凌大哥,你怎麼了?
這稱呼的細微變化從邱廣寒口中吐出來是如此自然,以至於凌厲心裡一下子充滿了種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脈脈之意。他微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道,沒事,只不過被點了穴道。可是你……怎麼來的這裡?
我來救你!邱廣寒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找找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把鎖弄開……
凌厲見她似要站起,忙拉緊了她手道,別去——!
邱廣寒重又半跪下來,柔聲道,怎麼了?
凌厲道,看守的人隨時會來,隨便開鎖恐怕聲音太大。
你放心吧。邱廣寒道。看守地牢的人早都被制住了。
凌厲疑惑地看著她。你究竟是怎麼……
話未講完,只見邱廣寒身後不遠處,一名三線黑衣人已慢慢走近。他不禁大大地吃了一驚,放脫了她手惶然道,小心……!
邱廣寒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瞧去,走近來的人並不蒙面,正是改裝了的邵宣也。
邵宣也略微俯身,將手上一件東西在邱廣寒眼前晃了晃。邱廣寒與凌厲同時看見那是一串鑰匙。
邱廣寒騰地站起,喜道,你去找鑰匙啦?
凌厲心中不明所以,竭力支坐起來,手臂和脖子都有點累了。邱廣寒拿過鑰匙一邊忙不迭地開門,一邊解釋道,他是和我一起來救你的,不是伊鷙堂的人,這身衣服是在臨安分堂搶來的。簧甫一彈出,邱廣寒飛快地拔掉鎖拉開牢門,撲到凌厲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
凌厲也伸起手來抱她,一邊卻抬起眼睛打量她身後的邵宣也。邱廣寒這一抱全因一時太過激動,立時也省悟還不到慶祝的時候,又鬆開了他站起道,邵大哥,他被人點了穴道,你有辦法麼?
凌厲聽見她叫那人「邵大哥」,心裡突然失落了一下,垂下眼睛不語。邵宣也矮身下來看凌厲,凌厲眼神一晃,竟尷尬地沉默了一剎,忙道,是被伊鷙妙點的穴道,在懸樞。
邵宣也點點頭,拇指與食指極快地在他身上連點了數下。凌厲只覺穴道竟豁然通暢,適才的酸軟無力陡然間竟已煙消雲散,心下不禁又驚又佩,一下站了起來道,多謝援手,但是……
邵宣也卻也早站起來道,事不宜遲,咱們快點出去。
凌厲卻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請問閣下究竟是……
在下邵宣也。
邵宣也?凌厲朝邱廣寒看了一眼。「中原第一刀」邵准的公子邵宣也?
正是。邵宣也略略行禮。
凌厲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邵准父子在江湖上的名頭之響,可說是無人不曉。邵准號中原第一刀,自不必說;邵宣也得他真傳,二十幾歲年紀早躋身高手之列,此刻的成就與聲名之旺,比起其父年輕時亦有過之而無不及。邵准多年前便潛居家中並不見客,江湖中人見了邵宣也,也免不了就叫一聲邵大俠了。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凌厲也並沒忘記。那個多年閉戶不出的邵准,前年竟突然遇刺死在家中,下手的人正是新進黑竹會的蘇扶風。當時蘇扶風寂寂無名,邵家未必知道兇手是她;但後來蘇扶風連續暗殺多名高手,手法如出一轍,在殺手圈子裡迅速竄紅,名頭極響。邵宣也雖非這圈子裡的人,只怕也已有所耳聞。他又為何要來救他凌厲,這同樣出身黑竹會的殺手?
未及多想時邱廣寒早拉了拉他衣袖道,有什麼話出去再說,我們快走。
但凌厲卻將衣袖一收,道,我暫時還不能走。你們先出去等我,兩個時辰之內,我一定出來。
為什麼?邱廣寒大愕道。你還要在這裡幹什麼?
我的劍被伊鷙妙拿走了。凌厲道。我要先去拿回來。
那……那我們一起……
不用。邵大俠,麻煩你先帶邱姑娘出去好麼?
邵宣也看上去有點猶豫,道,你真要一個人去拿劍?伊鷙妙詭計多端,恐怕……
沒關係。凌厲道。我先前只因身體受制,現在已沒什麼事,應當不會叫人發現的。
邵宣也看了看邱廣寒,見她也垂首不再反對,便道,既然如此,我們在東面江濱客棧等你。
凌厲點頭道好。邱廣寒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啞聲道,小心。
凌厲把那黑色的外衣再穿上,沿著走道溜出沉悶的地牢,順手撿了把長刀。外面正是陰沉的四更天。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路,而這身黑衣也令他很容易就靠近了伊鷙妙的那間小屋。
他繞到屋後,像每一次執行任務一樣,斂去了自身幾乎所有的聲息。他用手指在窗格上輕輕一戳,戳出一個小洞,往裡看去。
伊鷙妙的床前幕簾低垂。一隻雪白的右手半遮半掩地從帳中漏了出來,柔軟地垂搭在枕畔的床沿上。
就在她的床頭,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劍。
他毫不懷疑自己此刻能夠輕而易舉地殺了伊鷙妙——如果他手裡有劍的話。現在他手裡有長刀。他擅長的是殺人,實在不確定去拿一件東西會不會驚動到距離這麼近的一個高手。但是如果先殺了她,那麼就萬無一失了。
他再看了看,伊鷙妙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他輕輕推開窗戶,然後,突然間極快地從窗戶的縫隙裡掠進了屋子,手中的長刀箭一般扎向幔帳中的人。
他是凌厲,他沒有半分道理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