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鳳無霜和夜祗回到位於逍遙界正中心的世界樹下的時候,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幕嚇的半晌沒回過神來——
世界樹比以前鳳無霜看到的壯大了很多,光是樹幹就足有百來平米,枝幹更是高聳不見頂。舒嬲鴀溜仰頭看上去只見褐色的樹幹長長的刺向天空,若一把剛利的劍,穿透雲層,遙遙不見終端。
而在樹下,或許是因為世界樹茂盛的生命力的影響,方圓百里之內的植被長的格外茂密。綠茸茸的青草大片綿延,尚未蒸發的露水閃爍如星光,晶瑩與嫩綠交融,恍若一張渾然天成的軟糯地毯。
但是,在這樣柔軟舒適的地毯上,此刻卻跪著大片大片的人。有年幼不知事的孩子,有年輕清麗的少男少女,有身強力壯的男人,有曼妙多姿的少婦,亦有年過花甲、髮絲染霜的老者。
他們穿著樣式古老的長衫,y字衣領,長袖善舞,孩子的發尾上捆綁著或金或紅的穗子,混著烏黑的發垂落到青草上,顏色如染。
他們跪在青草之上,一片連著一片,錯落而又綿延,在陽光下幾乎鋪成了一片人海,遠遠望不見終端。每個人的表情都沉痛落寞,默然垂首,哀傷的氛圍如濃霧一般包裹著他們。像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失去了最為珍視的東西。
這些人無疑都是被鳳無霜挪出亡靈空間的幽冥族倖存者,人數在八十萬往上、百萬往下。這集體跪拜的場面,壯觀到讓人目瞪口呆。
風無行、帝梟和炎遙遙抱胸站在高空,臉上皆沒什麼表情,漠然的看著下方。在他們身側不遠,銀翼馱著舞浪,小藍停在舞浪肩頭,白雪站在精赤的背上,紅舞也赫然在列,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可飛行魔獸,組成了一個浩大的旁觀隊伍。
跪拜的人海外圍,還不乏一些有神智卻無法飛行的魔獸探首圍觀,簫雲等人也在其中。
鳳無霜和夜祗一過來,空中的人和魔獸立刻有了感應,幾乎在同一時間唰唰唰的回過頭,無數雙眼睛行標準的注目禮。
鳳無霜顧不得和自己的魔獸打招呼,直徑飛到風無行身側,有些結巴的指著下方道:「這……這是什麼情況?他們跪著幹嘛?」
風無行道:「這個問題你問他們更合適。」
「那你回答我第一個問題。」鳳無霜又道。
風無行再道:「他們醒過來之後就這樣了,沒人說話,也沒人指揮,整齊的像一群傻子。」
「大概是因為記憶恢復了,正在默哀吧。」夜祗同樣跑過來,不動聲色的站到鳳無霜和風無行之間,將兩人隔開了些。
風無行涼涼的瞥了他一眼,然後肩膀一撞,很不客氣的將他撞到一邊去。
夜祗往後踉蹌了一步,眼睛跟見了殺父仇人似的狠瞪她。
鳳無霜沒關心兩人這絕不算友好的互動,眼睛在下方掃了一群,人太多了她找不到西奧在哪。最後只好借用精神力搜尋,才好不容易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到了西奧,巧合的是,奧安和西芙赫然就跪在他身邊。
鳳無霜二話沒說便朝他們落下來,站在兩人面前,雙手往胸前一抱,有些不耐的道:「你們在幹什麼?」
突然從天上飛下來的她引來了不少族人的注意,但其他人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了頭。他們根本就不認識鳳無霜。
但西奧三人不然,乍一見鳳無霜出現,三人嚇了一跳。西奧回過神來,下意識的掃了一眼鳳無霜身側,眉頭一皺。「守護者大人,十位長老呢?」
脫離了半生半死的「幽靈」狀態後,這些人都恢復了原來的容貌。
西奧有一張標準的國字臉,濃眉烏黑,大眼如虎瞳,雙目炯炯的模樣比起像君王更似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說不出來的威嚴凜凜。
奧安的長相並不出眾,但卻長的很乾淨,身材健美而有力,極富安全感。
而讓鳳無霜眼前一亮的還是西芙。最初見到那個長相恐怖的「幽靈公主」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麗絕塵的美少女,黛眉如彎新月,雙眸如泓清水,點絳唇,醉梨渦,一眼就覺得驚艷的容貌,配上她此刻臉上的淒婉,活脫脫一個林黛玉般的病態美人。
鳳無霜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這才依依不捨的將目光轉到西奧臉上,道:「十位長老已經仙去,請節哀。」
「什麼……」西奧神色震驚,聲音不受控制的高了起來。「你說十位長老已經……走了?怎麼會?」
他的難以接受溢於言表,連尊稱都給忘了。
而聽到這句話的人不在少數,在這些人心裡,十位長老和鳳無霜這個新上任的守護者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以至於一聽到西奧這話,所有人猛地一下抬起頭來,神色震驚的望著鳳無霜和西奧。
「你們能活下來,都是他們十人的功勞,此番仙去,也是難以扭轉之事。」鳳無霜的口吻淡淡,並不顯得多麼難過,因為她明白,這種事情並非人力所能挽救,「十位長老是幽冥族的英雄,你們的命,都是他們救回來的。」
西奧怔怔的聽完,身子一落,幾乎維持不住跪立的姿勢,跌坐在地上,表情在震驚後轉變成一種呆滯。茫然不知所措的呆滯。
人群安靜了很長時間,不知是誰率先哭了出來。那哭聲尖利而淒婉,頓如瘟疫一般蔓延,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多,讓所有人爭先恐後的紅了眼眶。
鳳無霜看到西奧的身體在發顫;看到奧安咬緊了牙關;看到西芙顫抖的摀住臉,眼淚簌簌的落下。
她也看到年老的婦人哭伏在地上,眼角嶙峋的皺紋裡,鐫刻了時光流逝的痕跡;看到孩子張開粉紅的唇,殘缺的牙口在腔中泛著淡光;看到曼妙的少婦捧住了自己的臉,大滴大滴的眼淚溫暖的滴落下來;也看到年輕力壯的男人用手肘摀住眼睛,哭泣的像是一個慌亂驚懼的孩子。
每個人都在發顫。從抽泣到嗚咽、從嗚咽到嚎啕;或清脆或沙啞、或尖利或低沉;數不清的哭聲匯聚在一起,飄散在這方天地裡。
那一顆一顆晶瑩的淚珠兒,從老老少少的指縫、臉頰、下顎、皺紋或唇角滴落,半途折射著陽光,如一顆顆晶瑩的水晶,迅速滲入地底,滋潤了這一方草地。
風嗚嗚的吹著,百花輕伏,綠草發顫,遠方的樹椏發出沙沙的輕響,那是綠葉哀哀的應和。流水低喃,動物停止了奔跑,白雲忘記了漂浮,時間彷彿凝結,天地間瀰漫著大股大股的哀傷。
這是對逝者的哀傷,也是對渾噩的十數萬年時光的哀傷,更多的,卻是對未來茫然不知所措的恐慌。
有年輕的男子沙啞著嗓音低低的哭泣,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並不適用在現在。
他說,「我們以後要怎麼辦呢?」
是啊,要怎麼辦才好呢?
家園不復,親人死去,守護神隕落成灰,就連一直護衛指引著他們的十位長老也已經離開。在現在,在這個陌生的時空,他們要怎麼辦呢?
幾十萬的人,如此龐大的數目,比對浩瀚無邊的世界與永不停歇的時間,卻顯得那般脆弱和渺小。彷彿揮手一彈,便能輕易抹去他們的存在。
怎麼辦?怎麼辦?日子還得過,生命還得活,孩子還需長大,幽冥族還得傳承。
蔓延的哭聲,如訴如泣,慢慢灌入鳳無霜的耳中,綿延不絕。
她沒有立即開口,亦沒有阻攔眾人的哭泣。人都有一個承受的極限,在經歷了家園覆滅親人慘死,又沉睡了十幾萬年之後,他們太需要一個契機好好得哭訴一場,發洩掉心中的鬱結和慌亂。否則人非得被心中的負面情緒逼瘋了不可。
但哭完了,日子依然要繼續。
不知過了多久,西奧慢慢睜開了眼睛,被淚水糊住的眼睫凌亂的粘在眼皮上,他重重的咬了一口唇瓣,鮮血迅速滲出來,順著下顎流淌。
不等鳳無霜反應,他突然從地上站起來,跪太久的腿有些發顫,卻並不妨礙他的脊背挺直如標槍。
西奧環繞了周圍一圈,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突然厲喝一聲,大吼道:「都給我閉嘴!別哭了!」
這一聲怒吼極大,完全蓋過了眾人的哭泣。人們抬起頭,通紅腫脹如桃子般的眼睛詫異的看著他,還有淚水滾落下來,嗚咽的聲音卻出現了一瞬間的停滯。
「哭哭哭,哭有什麼用?!哭就能讓幽冥界重新出現嗎?哭就能讓搖光大人活過來嗎?哭就能救回十位長老的命嗎?哭能管飽嗎?哭就能讓你們活下去了嗎?!」
西奧在怒吼,一連串的質問像炸彈一樣唰唰唰的甩過去,尖聲厲喝,刀子一樣刺人心脾。
鳳無霜微微揚唇,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淺笑。垂在身側的手輕輕畫了個半圓,無形的力量將西奧的聲音遠遠擴散出去,傳入每一位倖存者的耳中。
「哭不能解決任何事情,我們可以哭,因為我們的家園沒了,我們的親人死去了,我們為此難過,所以我們流淚。」西奧的眼眶和所有人一眼通紅腫脹,但這並不妨礙他眉宇間犀利的剛毅,「但是哭完了,我們還得生活,搖光大人至死的保護、十位長老的苦心安排,並不是讓我們一味的跪在這裡哭泣。孩子餓了,母親得讓他們吃飽,老人倦了,兒女得讓他們有處可眠,我們還得吃喝拉撒睡,還得好好的活下去!」
「只有我們活著,幽冥族才不至徹底覆滅,把我們害到這種地步的人是誰?殺了我們親人、覆滅了我們家園的人是誰?我們不能讓他們繼續快活!我們得活!得好好的活!去報復,去復仇,取讓他們看看我們不是那麼容易打敗的!有什麼好哭的,我們才不會被這些事情所打倒!」
西奧激烈的聲音迴響在每個人的耳膜裡,因為激動,他的話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但在這種時候,已經沒有人回去計較這些小問題了。
人群安靜了很長時間,奧安突然站起來,唇瓣被他自己啃咬的血肉模糊。他重重的捏拳,聲音因為仇恨而格外尖利猙獰。「王說得沒錯,我們不能被打倒!我們得復仇,得讓那些傢伙記住,我們幽冥族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說的對!我們不會這麼容易認輸的!」又一個年輕男子站起來,紅著眼睛怒吼,「該死的神族,他們別想這麼輕易打倒我們!」
「站起來!好好的活著!找神族復仇!要他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活著!復仇!光復家園,讓他們後悔!」
「滅了神族,殺了那些欺凌我們的人!幽冥不倒!」
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從年輕的男子,到花甲的老人,從曼妙的少婦,到尚不知事的孩子。一個一個,所有人都站起來了,紅著眼睛,怒吼咆哮,氣氛陡然變得同心竭力,怒吼猙獰如刀。
望著這些迅速振作起來的人,鳳無霜欣慰的想,搖光至死不渝的守護是正確的,她的族人,沒給她丟臉。
西奧眼眶紅暈,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激動,他振臂高呼,大聲道:「沒有了搖光大人,我們還有無霜大人!沒有了幽冥界,我們還有逍遙界!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幽冥一族永不言敗!我們永不言敗!」
「永不言敗!永不言敗!」
「搖光大人永存!十位長老永存!」
「向逍遙界致敬!向無霜大人致敬!」
「我們永不認輸!永不辜負守護者的期望!」
「……」
各種各樣的高呼著震徹雲霄,讓人聞之動容,越來越多的振臂怒吼,年輕或蒼老的臉,卻擁有著相同的不屈與堅毅。
在這樣的怒吼聲中,鳳無霜墊腳飛上半空,伸手示意。「諸位請聽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