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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距到底有多大?
一個六分儀並不足以說明問題,但當黑夜過去,朝陽升起的那一瞬間,柳毅恍然間竟有了種大徹大悟的感覺。因為船隊已經抵達了此行的重點——漂榆津。
柳毅不是第一次來漂榆津,前一次到這裡的時候,還是他遊學時的一個秋天。那時他覺得漂榆津的風景很不錯,對那個給這個小港口命名的人也是頗多讚譽,認為這個名字起得恰如其分,聞名如見其景。
榆樹是幽州隨處可見的一種樹,泉州這一帶,一種葉子很大的白榆樹生長得特別多。每逢秋季草木凋謝之時,榆樹葉便落了滿地,被秋風吹到河水裡,像是一艘艘小船,順水東流,直入瀚海。
這是很有詩情畫意的情景,特別是在這麼一個人煙稀少,充滿了自然景致的地方,格外的能引人悲古思今。
雖然後來就沒來過了,但柳毅可以肯定,在青州軍大舉北上之前,這個小港口肯定還保持著原貌。就算有變化,也只會變得更加人煙稀少,絕對不是相反。
然而,一別多年,當他故地重遊之時,卻滿心裡都是震驚,這裡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打探幽州戰事的情報時,柳毅就曾想像過,被王羽當做海運樞紐之後的漂榆津應該是個什麼樣子。首先出現在他腦海裡的,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城池或營寨,裡面全是小山包一樣的糧倉,周圍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湯。
青州軍北征所需,有半數以上是從海上運輸的。囤積了以百萬計糧草的漂榆津,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可現在。柳毅沒有看到想像中的森嚴戒備與高牆深壕,他只看到了一個人馬喧沸盈天,好似超大規模的集市或者工地一樣的地方。
從岸邊向外探出了幾十條長堤,一艘艘船停靠在盡頭處,不斷有船離開,也不斷有船停靠。每當有新船停靠過去,就會有一群人推著車,或者挽著袖子湧過去,按部就班的從船上接下貨物。往來運輸。
在岸邊的確有一些倉庫模樣的建築,但這些貨物通常不會被送到倉庫裡,而是被直接送上在河口停靠著的貨船。海船上水手也會一起幫忙,等貨物全部搬運下來之後,他們又會一起打開那些倉庫的大門,從裡面搬出另一些貨物,再運到船上去。
做完這一切之後,沒有損傷的船隻就會開始做再次的準備。不過除了船本身之外,船上的水手和貨物都已經全然不同。
下船的水手與上船的水手笑著揮別。然後船隻一一離港,在航速提起來之後,組成編隊,揚帆而去。
碼頭上的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紛亂,但在紛亂之中,一切又顯得節奏分明。井井有條。這種互相矛盾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像是有一隻小貓在心裡撓似的。癢得很。
雖然碼頭足足有幾十條,但看起來還是不敷使用的樣子,好多船在港外排著對,連太史慈這支身負重要使命的船隊都不例外。
河口同樣顯得不堪重負。
其實河口也是漂榆津的重要景觀,在這裡清水合淇、漳、洹、滱、易、濡、沽、滹沱等水同入海,形成了眾流歸一的扇形河道結構。可即便是有這麼渠道可以分流,河口依然被貨船擠得滿滿的,就像是被網在漁網裡的一群魚。
柳毅做過海貿,也做過海盜,甚至還做過搬運人口的勾當,但他從未想過,海貿,或者說海上運輸,能以這種方式,做成這種規模。
「這實在是……」他無暇去深究,太史慈老老實實的排隊,是不是對遼東的輕視和怠慢,只是任由驚訝和震撼充斥著心胸,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將這股情緒宣洩出來。
「歎為觀止啊。」公孫度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在柳毅身邊站定,喟然一聲長歎,將心腹愛將想說沒說出來的話說了出來。
「……確實。」柳毅由衷讚道。
港口所見的一切,都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舉措。從這些年的海上貿易中,柳毅悟出了一個道理,做生意這種事,不在於單次的利潤有多高,關鍵是流轉的有多快。
從前遼東往青州,一年頂多來回兩次。開始青州沒有船隊,海貿是遼東方面主導,可以任意低買高賣,公孫度倒還不覺如何。
等到太史慈東渡之後,青州自己的海船成了規模,開始自行前往遼東,展開貿易,有的商隊一個月就能往來一次,激增的貿易量和利潤額,把公孫度和遼東眾將差點嚇得原地蹦起幾尺高。
即便青州的海商發售的價格比遼東官方低了一半,但激增的貿易量依然彌補了單筆貿易利潤的缺失。不但彌補了缺失,而且柳毅計算過,實際的貿易量,其實是以倍數增加了的,而且增加的不止一兩倍!
不過,這些利潤卻沒進入公孫度的腰包。青州海商出船出貨,當然賺了大頭,他們到港就發售,不做停留的模式,也注定了會讓那些嗅覺靈敏的當地土豪佔到便宜。
遼東的商船隊只走東沓——東萊路線,青州的船隊卻是怎麼方便怎麼來,經常會突然出現在遼口,乃至平郭這些非遼東官方控制的港口,準確的說,那些地方根本就沒有港口碼頭的設施,就是一片荒灘。
因為青州商船隊的這種風格,導致很多地方豪強,沒事就讓人趕著牛馬、羊群,帶著毛皮、人參、草屋等草藥之類的貨物在海邊晃,發現船隻了就點火放煙,兩邊接洽後,就一手錢,一手貨的直接交易。
從壟斷生意,變成了這樣,公孫度當然不會高興,也不止一次向青州提出抗議。但青州方面的回答也讓他相當無語,王羽認為,只要商人在青州依法納足了稅額,那麼無論在外面做了什麼,都是合法商人,理應受到將軍府的保護和維護。
那些商人當然會納稅,他們在遼東可以隨便找地方停,找人交易,回到青州的時候可老實得多,會主動找到港口的司稅官,主動報上此番交易的所有明細,規規矩矩的奉上稅款,以免受到懷疑,被人尋根問底的追查。
既然納稅了,那就是合法商人,公孫度流失了大量利潤,也沒處伸冤去。
他不是不想學王羽,把下面的人都收拾得老老實實的,可問題是,遼東的情況和青州不同,大小山頭太多,牽一髮而動全身。
即便以公孫度的強勢,也不可能完全壓制所有的地方豪強,原本他自己組了船隊,自己去做貿易,那些豪強心裡有怨言,但也沒辦法要求公孫度和他們共享。現在有青州海商主動送上門,他們又豈有平白放過的道理?
就許你遼東侯吃肉,不許大伙喝湯?天下間哪有這種道理?公孫度如果真要強行壟斷,那用不了幾天,遼東就要戰火紛飛了。
說起來,青州和遼東的關係由熱轉冷,未嘗不是由此而始。
在意識到無法從內部解決問題之後,公孫度就把主意打到了青州海商頭上。他當然不會公然出手,和青州直接交惡,他想了個借刀殺人的法子,默許一些漢胡馬賊入境,暗示他們可以假扮商人,搶掠青州海商。
他想得是很好,覺得商人都是膽小,避害趨利的,只要吃過幾次虧,他們就不敢隨意在野外停靠,只能到遼口和東沓這兩個官方港口停泊,按照他的規矩和價格交易,重新達成壟斷。
但未曾想,青州的商人和普通的商人不一樣。
那些商船隊背後的商家什麼身份都有,但帶隊的船長和掌櫃的卻清一色的都是退伍老兵。
普通商人對海洋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只有這些退伍老兵膽子大,刀山火海都經歷過了,還怕裡浪麼?
說是退伍老兵,其實這些人的年紀都不大,通常也就是三十多歲。最開始跟著王羽打天下的那些老兵,如果沒升級為督尉級別以上的軍官,現在基本上都退伍了。
王羽對此的解釋是,這些功勳老兵百死餘生很不容易,但刀槍無眼,壯士難免陣上亡,總不能讓功臣個個都不得善終。而且這些老兵身上都留下了不少傷,再讓他們繼續拚命,也不合適。
退伍老兵們一部分在衙門裡當差,平時維持治安,每週會充當一次民兵教官,組織當地的軍訓。也有一些直接回家務農、經商,等太史慈東渡之後,海商這個新興行當興起,普通商人畏懼不前,經商的老兵卻第一時間響應了統帥的號召。
雖然退了伍,但老兵們的軍事素養卻依然沒的說,要是碰上閻柔、鮮於輔這樣的高手,或許確實抵擋不住,但普通的馬匪那就是來送菜的。
強弓、勁弩、長戟、大槊,甚至還有個摧鋒營的老兵直接拎出了一柄斬馬巨劍,殺得來搶劫的馬匪血流成河,抱頭鼠竄。
公孫度又吃了這個暗虧,對青州的好感度也是直線下滑,於是才有了後來青州軍北征,他拒絕策應的事,為青州軍東征埋下了伏筆。
說到底,就是利益惹出來的麻煩。
此刻,看到船隻往來穿梭不休,人氣鼎盛的漂榆津,公孫度動搖了,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和王羽最大的差距在什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