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戰,一直持續了大半夜。
夜戰中,指揮調度本來就不容易,決定勝負的唯有勇氣和運氣。
在混戰之中,舉火把的人往往會成為最吸引仇恨的人,弓箭、戰刀都會不遺餘力的攻向這個最容易攻擊到,也很有戰略價值的目標。一場混戰下來,如果對戰雙方的損失都在三成左右,那舉火的人恐怕一百個裡面也活不下來一兩個。
想充當黑暗中的明燈,代價就是這麼恐怖,風險就是這麼邪乎。
但完全不舉火又不行,完全不舉火,那就連敵人的位置都看不到,連自己人都分辨不清楚了。所以,總是要有那麼一些勇氣絕倫的人,在夜戰中充當無名英雄的。
哪一方的勇氣更足,誤傷就更少,組織度就越高,勝率自然也會相應提高。
至於運氣,應該沒什麼可說的,戰爭本來就有很多的偶然性,夜戰更是所有戰爭中,偶然性最高的類型之一。運氣好,有的時候比勇氣好還重要。
不過,以今天這場夜戰而言,雙方的勇氣和運氣都是半斤八兩。一方的人數更多,另一方的部隊更精銳,所以,一直戰到黎明時分,也沒分出勝負。直到第一縷曙光降臨,照射在浸滿了鮮血的雪原上,戰鬥才戛然而止。
沒錯,戰鬥的結束很突然。
即便是冬日有些灰濛濛的曙光,照明效果也比夜裡點著的零星火把強過千百倍。光明重回大地的那一剎那,苦戰中的雙方都傻眼了。
身上穿的是破爛的皮襖,簡陋的彎弓斜挎在肩背上,手中揮舞的大多數是彎刀以及狼牙棒之類,頗具草原特色的兵器,連每個人的臉都長得差不多……
這裡說的不是五官相似。而是同樣的風霜滿面,眉眼間看來年紀尚輕,但皺紋卻已經爬上了臉龐。那不是歲月的痕跡,而是草原上獨有的大風大雪,如霜刀冰刃般在臉上劃下的痕跡!什麼都做得了假,只有這個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假的。
打錯人了?
苦鬥一夜,打的居然是自己人?
牧人們都被這個念頭給震傻了,只覺墜入了一個黑暗籠罩的噩夢之中,渾身冰涼。只盼著下一刻就醒來。然而,無論是彎刀上的鮮血,還是地上密密麻麻的人馬屍體,亦或已經流遍了腳下冰原,已經凝固成了青黑色的鮮血。都在提醒他們,這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一夜鏖戰,殺的,死的,傷的,殘的。全都是自己人!
「堂啷……」高舉過頭的彎刀僵直在空中,握刀的手漸漸無力,任由鋼刀從頹然滑落,落在凍土之上。發出金鐵碰撞般的聲響。
「堂啷……」護在胸前,準備招架的彎刀不但失去了目標,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堂啷啷……」各式兵器繼而連三的從手中滑落,落地的響聲連成了一片。
鼓蕩起來的熱血已經徹底被夜風吹冷。這個打擊實在太大了,鼓起所有的勇氣。付出了慘重無比的傷亡,搏殺了一夜。如果打的是敵人,哪怕戰敗,也是雖敗猶榮,同伴的戰死,也會成為激勵倖存者繼續戰鬥的最大理由。
可是,殘酷的現實告訴大家,這一夜的苦鬥毫無意義。
不但毫無意義,起的還是完全的負面作用,他們用自己的手,把援兵給打殘了!援兵也同樣做到了敵人未曾做到的時,重創了部落聯盟的主戰力量。
少數幾個理智尚存的人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領袖,年輕的步度根,希望對方做點什麼,至少不要讓這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情緒繼續蔓延。
但是,步度根的表現卻讓他們更加絕望,因為這位統帥自己也陷入了極度的茫然無助之中。
「怎麼可能?怎麼會是這樣?這是假的……是假的吧?一定是,是在做夢!」步度根的刀也扔在地上了,似乎被那幾道目光刺激到了,他突然喃喃自語起來,一邊說,還一邊用雙手在身前比劃著,像是在向什麼人辯解一樣。
「不可能的,彌加明明被漢軍擊退,退回白山的山谷了……我聽著他們遠遠逃開的,聽得很清楚……呼喝,呼喝……字正腔圓的鮮卑話,漢人不可能會……夜裡的敵人,說的鮮卑話才不對勁呢,他們……」
「步度根!」他的自辯沒能說完,半身是血,頭盔被砍飛,露出了個大光頭的彌加出現在他面前,大聲怒吼,用的正是步度根口中可疑的東部鮮卑腔調:「你幹了什麼,幹了什麼啊?對辛辛苦苦的趕來救你的朋友,你就是這麼回報的?用刀子?」
「我,我……」步度根向後縮了縮,然後突然被人搧了耳光似的直起腰板,大聲反問道:「是你先衝我的陣列的……也是你先動的手,長老們才讓我出來接應你,還有……」
「胡說八道!要不是你們先和漢軍動手,老子幹麼要來幫忙?這天寒地凍的,怕死的不夠快嗎?再說,你的信使不是明明說好了,天亮後才動手嗎?」
「那,那你幹什麼衝我的陣列?」步度根慌了。
「就你這裡鼓角聲和喊殺聲最響亮,我來幫忙,不奔著這裡來,還能去哪兒?我就怕誤傷,讓人一直喊話,你難道沒聽見嗎?」
「可,可是……」步度根還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但千言萬語,最終只變成了頹然道出的幾個字:「我,我們中了漢軍的計了!」
他是用近乎哭號的聲音喊出這句話的,而彷彿是為他這句話做註腳,在雪原的四周,一桿桿紅旗林立而起,先是成群,轉眼就連成了一片。
正中處,一桿兩丈多高的大旗傲然孑立,鮮血般亮紅的旗面與朝陽交相輝映,上面斗大的一個『風』字,在獵獵晨風中,神采飛揚!
旗下,一名少年將軍白馬銀槍,威武有若天神。
在他身後,數不盡的騎兵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一排排的長槊舉起又放下,整齊有若一人,三尺槊刃反射著寒光,蒼白的冷色調中,蘊含著濃郁的殺機,戰號聲有如排山倒海一般。
「義之所至,生死相隨,蒼天可鑒,白馬為證!」
胡騎盡皆色變。
漢軍如此強盛的軍容,即便在兩軍沒經歷過內耗,聯手對敵,也未必是對手,何況現在?
現在,就算大伙還能鼓起勇氣,可人馬的力氣都消耗殆盡,連逃跑的力氣都沒了,哪裡還有迎戰的本錢?
絕望,所有胡人心中都只剩下了這麼個念頭。
勝利,已唾手可得,但趙雲卻遲遲沒有下達圍殲的命令。這一次,秦風不著急了,也沒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昨夜,他親眼見證了趙雲如何指揮若定,通過一系列的擾敵、詐敗、佯動等手段,達成了誤導敵人的目的,最終引發了這場胡人內戰。
在趙雲的指揮下,輕騎有如神助一般,只通過聲音判斷,就完成了這次匪夷所思的誤導作戰。
其中最凶險的幾個步驟,分別是對彌加和步度根的引領。
步度根相對容易對付一點,因為他已經有了既有的念頭,認為自己突襲的是漢軍的後隊,只要將隊列打散,在他面前不斷詐敗,就能引得他狂衝不止。
對詐敗的騎兵來說,這當然也很危險,但總是有法可依,只要退往沒有喊殺聲傳來的方向就安全了。然後再通過軍中特有的暗號,就能重新集結起來。
而對彌加的引領,難度要大很多。趙雲親自率領一隊親衛,以騎射戰法,且戰且退,一路牽著彌加的鼻子,讓他撞到了步度根的隊伍當中。
也就是趙雲親自出馬,才能把握好那個火候,給彌加一種錯覺,認為步度根軍是漢軍主力。為此,趙雲當時和彌加一起撞進了步度根軍中,在兩軍展開激戰後,又硬生生的在兩軍之間製造了無數誤會,直到黎明前才從亂軍中殺出。
秦風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這個後進晚輩了,無論智謀還是勇武。想到夜戰開始之前,他提出的那些質疑,一時間,他多少有些汗顏,自己想的實在太少,太淺薄了。
一味廝殺,怎麼比得上這樣不戰而屈人之兵?他下定決心,以後只要聽命令就好了,再不對主將的決策指手畫腳。
另一邊的田豫也是咋舌不下,他料到這一仗會贏,但沒想到贏得這麼輕鬆,這麼神乎其神。
面對分進合擊的敵軍,能不為敵人所趁的,就已經是合格的武將了;能找準敵人的弱點,予以各個擊破的,用名將稱之亦不為過;而趙雲打的這一仗……讓兩支敵軍互相殘殺,然後從容出來收拾殘局?這只能用神跡來形容。
兵法的最高境界是什麼?不戰而屈人之兵!
現在差不多就是這樣,胡人連兵器拿不穩了,還指望他們會拚死一戰嗎?雖然部落聯盟那邊還有十多萬人,但沒了這些中堅的主戰力量,純粹的老弱殘兵的士氣還能指望嗎?
近乎兵不血刃的滅掉十幾萬胡人,這一戰的戰績,必將成為不滅的傳說!
萬眾矚目之下,趙雲劍眉一軒,淡然下令:「向他們喊話,招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