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鮮卑大營中到處都洋溢著喜氣。
牧人們不敢大聲歡呼,也不敢大聲笑,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像是吹口大氣,就會惹出什麼怪獸一樣。
不過,看看他們臉上的笑容就知道了,這可不是害怕,只是高興而已,不能聲張的高興,即所謂偷著樂。
除了長老們的住所之外,其他地方都沒人聚集,但彼此擦肩而過的時候,無論男女老少,都會衝著對方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情景看起來很曖昧,也很詭異,但沒人覺得奇怪,不能體會其中意境的人,才是真的有問題呢。
死亡之路終於走到了盡頭,很快,仇人就會自食惡果,自家就能報仇雪恨了,這叫人如何不高興?
不能大聲歡呼,是因為害怕打草驚蛇。至於整個營地的氣氛改變,那也是沒辦法的,士氣再繼續低迷下去,說不定就有部落要開小差了。反正敵將又不是真的神仙,會望氣之術這種仙法,只要大伙稍微注意收斂就是。
相對於牧人們的謹慎,長老們就用不著如此戰戰兢兢了,他們各自聚在一處,一邊暢飲,一邊互相吹捧,展望美好的未來。
人聚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慕容奪的帳篷。
此次出謀劃策,都出自老慕容之手,他功不可沒。眾胡雖然習慣性的不喜歡有智慧的人,可既然智慧能給他們帶來好處,又是自己這邊的人,那也沒什麼必要非得排斥。
要不是慕容長老出謀劃策,現在大伙說不定窩在彈汗山乾瞪眼呢。
之前求援的信使已經回來了,帶回了幽州的緊張局勢。騫曼形勢不妙,主力大軍撤兵在即。魁頭哪裡還有可能分兵去彈汗山救援?要是窩在那裡不動,八成就只有死路一條,哪會有如今殲敵在即之樂呢?
再說,慕容部一向左右逢源,在魁頭、騫曼之爭中兩不得罪,人緣好得很,眾人自然願意多和他親近。
這次大舉南下雖然有些成果,但總體來說還是半途而廢,鮮卑已經和青州那位結了仇。將來指不定會變成怎麼樣呢。青州兵鋒這麼強,長老們豈能不憂心忡忡,和慕容智者結點善緣,將來得些指點也是好的啊。
「此次十萬大軍齊出,依然無功而返。雖然終於殺了公孫瓚,可是,與那位驃騎將軍相比,幽州這位白馬將軍還是很……和善的。到最後,遏制漢軍的職責,倒是落在了咱們這些老傢伙身上,真是世事無常啊。」
「漢人不是常說嗎?薑是老的辣。關鍵時刻,還得看咱們這些跑不動了的老馬……當然,大伙雖然也提了點意見,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還是全仗了慕容老弟的手段,來,大伙敬慕容老弟一杯……」
「慕容老弟什麼都好。就是一點不好,不到關鍵時刻不出頭。咱們鮮卑人又不是漢人,虛頭巴腦的搞那些隱士的名堂,有能者上,大伙都聽你的!」
「對!當年檀石槐大帥還不是這樣,要不是他主動挺身而出,給大伙引路,咱們能打得中原天子一個勁的送女兒過來和親嗎?哈哈哈哈……」
「說起來,明天若是能滅了這股漢軍,那可不止是為族人報仇那麼簡單,驃騎軍雖強,但輕騎的精華就是這五千人,滅了他們,那王羽就算想向草原伸爪子,也伸不了多遠。慕容老弟今次的功績,意義深遠,直逼大帥當年啊。」
慕容奪坐不住了,趕忙起身,謙讓道:「諸位,諸位,這話說得太過了。慕容奪何德何能,敢於大帥相提並論?只是愚者千慮,偶有一得罷了,此節須不可再提,要是傳到大單于耳中,那大家就是害了我慕容部了。」
從戰績上來說,檀石槐用舉族之力,滅掉了三萬漢軍,成就草原不世出的霸主之名。慕容奪要是真的能用一群老弱,加上幾千援軍,就滅掉趙雲的五千疾風,和檀石槐的手段也可以相提並論了。
不過這事只好在心裡想,卻不能挑明了說,不然可是不妙。
慕容奪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說話的蒲頭有意挑撥,卻碰了個釘子,當然也不好追著不放,不然意圖就太明顯了。
眾長老或心裡有數,或懵懵懂懂,藉著喝酒乾杯的機會,都掩飾了過去。
慕容奪話鋒一轉,提議道:「明天能不能勝,還得過了今夜再說,大家若信我,就請下道命令,讓孩子們睡覺時都不准解甲,隨時準備迎戰。」
「有道理,來日必是一場惡戰吶。」
「是極,吩咐下去,鹿角範圍和密度加倍,巡夜人數加倍。不當值的人抓緊時間休息,將養體力!」
眾人紛紛點頭,一個個都忙碌張羅起來,酒宴草草作罷。
事實證明,慕容奪提出顧慮不是為了轉移話題,而是真有道理。前半夜還好,一更天剛過,胡人們便被一陣低沉的號角聲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嗚嗚嗚嗚……」一轉眼的工夫,牧人們還沒揉完眼睛,號角聲就已經從低沉轉為嘹亮,如同初長成身體的乳虎,在山林間宣示主權的第一聲怒吼,節節攀高,令得百獸失聲。
「嗚嗚……」一聲之後,緊接著就是第二聲,刺破了夜的寂靜,令人的心臟隨之抽緊。
「怎麼搞的?」慕容奪迅速從氈塌上滾起,一把抓起了枕邊的彎刀,動作乾脆利落,如同年輕時一樣。
死生關頭,由不得他動作不快。
就在他衝出寢帳的同一時間,各部長老,左右親衛,心腹勇士,還有很多女眷都跑了出來,迅速向其身邊聚集,目光中充滿了迷惑和驚恐。
「嗚嗚……嗚嗚!」號角聲無止無休,聲聲催人老,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響亮。
「咚咚咚咚……」緊接著,戰鼓也擂動起來。如同悶雷般在曠野上來回滾動。
毫無疑問,敵軍開始行動了,大張旗鼓地行動,戰鬥即將開始!
漢軍果然狡猾,連最後一夜都不讓大家消停了,幸好長老們早有準備。
牧人們盡數動員起來,抓起武器跑動著,清醒著,在百夫長們的調度下湧向營牆。彎弓搭箭,準備攻殺黑暗中來襲的敵騎。
但令人詫異的是,敵軍卻遲遲沒有出現在連營的周圍。遠處火把搖曳,角聲淒厲,彷彿有無數惡鬼在暗夜裡邊張牙舞爪。卻出於畏懼始終不敢靠前。
「是疑兵之計?」慕容奪的智慧不是憑空蹦出來的,他讀過中原的書,學過中原的兵法,所以比其他人聰明不少。豎起耳朵聽了片刻,他很快得出結論。
蒲頭常年和魁頭部爭戰,行伍經驗更加豐富,他側著耳朵聽了聽。迅速做出反駁:「不像是疑兵之計,角聲後好像真有廝殺聲,會不會是彌加提前動手了?」
這個猜測也有一定道理,鮮卑人打仗沒漢軍那麼多講究。很多意外因素都能導致彌加提前動手:被漢軍發現,或者行軍走錯了方向,不小心撞上了漢軍,或者他喝醉了。發酒瘋……
如果真是這樣,大伙就不能幹等了。單憑彌加可打不過漢軍。
猶豫著,猜測著,忍耐著,長老們全神貫注的聽著外邊的角聲,從角聲的間歇分析著風中傳來的蛛絲馬跡,這是唯一的線索。
不知道是被蒲頭的話所影響的緣故,還是耳朵過於疲勞出現了錯覺,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了隱隱的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
長老們都被搞暈了,紛紛看向他們黑暗中的明燈——慕容奪,可後者也糊塗著呢。如果漢軍想擾敵,那他們算是吧自己都給擾進去了,得不償失。如果是引蛇出洞,這個時間點未免也太巧了些。
按說鎮之以靜是最好的辦法,可問題是,萬一彌加真的來了呢?或者彌加本來沒來,卻被漢軍這麼敲敲打打的給引出來了呢?慕容奪和彌加並不是很熟,但他很清楚,對方不是什麼擅長應變的人,沒準兒……
想來想去,想得腦仁都疼了,那鼓角聲也像是在起哄,越來越響,搞得他的腦袋越來越疼。他乾脆不想了,一把揪住步度根,大聲質問道:「步度根,你的人到底怎麼回報的?是不是約定好了明天早晨開戰?」
「約好了呀……」步度根急得快哭了,明明很簡單的事兒,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複雜了呢?
「那,你敢保證彌加不會提前動手麼?」
「……」步度根真哭了,這誰能保證得了啊?
彌加又不是大哥的直接下屬,而是在東部鮮卑擁有相當實力的大人,大哥說的話,對方頂多參考參考,哪會真的奉行不悖?他若是認為有機會可以提前動手,那就動手了,就算不認為有機會,現在這邊搞出這麼大聲勢,他會無動於衷?
而自己和大哥又差了一層,能壓制對方才真叫見鬼了呢。
慕容奪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遠處傳來的角聲漸漸低沉,鼓聲、喊殺聲卻響亮起來。殺出營寨,成就不世之功,誘惑如同魔鬼的眼神,令人心跳加速,蠢蠢欲動。但一想到在誘惑的同時,危險一樣存於角聲背後,眾人又遲疑不決起來。
就在這時,喊殺聲突然轉低……不,不是轉低,而是漸漸遠去!
彌加被打退了?慕容奪瞬間想明瞭這變化背後的意義,他終於按捺不住了,要是彌加真的敗走,用不著漢軍來打,頂多三天,部眾勢必崩潰。
他揮舞著雙臂,一下又一下跺著腳,縱聲狂吼:「出擊!殺出去,接應援軍,和援軍一起夾擊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