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趕到戰場時,馬蹄梁的這場戰鬥,或者說屠殺已經進行到了第四天。戰場上慘烈的景象,看得他頭皮一陣發麻。
倒不是他沒見過比這更慘的,當年在高唐的那場大戰可是十萬人級別的,光是死在戰場上的人,就比馬蹄梁之戰兩軍加起來還要多。特別是失去鬥志後,被王羽下令鐵血屠殺的那些匈奴人,真是要怎麼淒慘,就有多淒慘。
他之所以會對眼前的景象動容,實在是戰局太出乎他事先的預料了。他想到羽林軍會贏,也知道羽林軍贏了,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於禁竟然把仗打成了這樣!
遠山連綿之間,山梁為皚皚白雪覆蓋著,偶爾露出一點青黑,仔細看時,能看到松柏的挺拔,很美麗的景色。
但此刻,雪原上到處都是斑斑點點,人馬屍體散佈得到處都是,很多人至死還和戰馬抱在一起。仔細觀察才發現,讓他們緊密相連的往往是一根投槍,亦或數支長箭。
鮮血已經凝固成了青黑色,覆蓋在白雪上,連成了片,彷彿幽冥之門曾在這裡洞開過,來自幽冥黃泉的業火曾將這裡焚燒。
在層層疊疊的屍體後面,萬餘鮮卑士兵畏畏縮縮的擠成一團,臉上全沒有一路行來所見的那些牧人臉上的囂張和殘忍。哪裡還有威震大漠的鮮卑勇士的半分榮耀?完全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這一刻,李十一深切體會到了主公對胡族的評價……
得勢時,性狠如狼;
偷襲時,狡猾如狐;
翻臉時,無情如狽;
失勢時,怯懦如鼠!
在中原爭雄雖然也會遇到很多敵人。其中可能也有如胡虜一般卑怯的,但必須得說,和有信念的敵人對戰,比對付胡族艱難很多,同時也輕鬆許多。
艱難當然是因為那些敵人手段多,見識高,很多時候,勝負不取決於運籌,只能依靠勇氣。而胡族就沒那麼麻煩了。青州軍畢竟不是缺少補給的并州、幽州邊軍,完全可以利用裝備和軍略上的優勢,壓制胡族。
輕鬆則是在戰勝對手之後的心情,當初河北大戰,雖然贏得淋漓暢快。但沮授自刎相殉的氣節,文丑、高覽死戰不降的壯烈,即便身處勝利者一方,心情也會變得沉重。而殺胡虜呢?哪怕是殺俘,也是那麼的心曠神怡,輕鬆寫意。
「……今天發動總攻,徹底消滅騫曼部!」思忖間。忽然聽到了久違而熟悉的話語聲,李十一這才驚覺,原來已經到了中軍帳外。
於禁前面說了什麼,他沒聽見。也不在意,於禁的風格就是言簡意賅,不會有太多的修飾詞,也別想看到他訓話後。部將們熱血沸騰,大叫大吼的場景。
「得令!」果不其然。鐵甲鏗鏘聲中,眾將轟然應命,卻沒有多少張揚氣勢,反倒各個都顯得沉穩異常,而於禁的命令,分明就是全殲敵軍,應該很激盪人心才對啊。
羽林眾將魚貫而出,最後出來的是紀靈,這名新加入不久的副將頭上裹著塊白布,看起來是受了傷的樣子,不過,精神狀態倒是很好,看他和同僚笑談的神情,應該已經很好的融入新團隊了。
「十一?」看到李十一,紀靈微微有些詫異,「你怎麼來了?難道是……」他拍拍後腦勺,咧嘴笑道:「主公真是神機妙算啊。」
「主公沒明說,但我想,以文則將軍的性情,在飛狐道這種地方,肯定不會任由胡虜來去自如的,所以就往這邊探一探。」李十一笑答道,他當然不會明說,若是於禁現在還在靈丘或廣昌,那他去不去傳令,意義就不大了。
步兵的戰力一定比騎兵差,這是個謬論,但步兵的機動力比騎兵差,卻是再正確不過的真理。他和沐汪等人,是在單經求援那天連夜出發的,趕到馬蹄梁已經用了兩天。
按照單經的說法,居庸城應該撐不過五天,也就是說,要救公孫瓚,還剩下了三天時間。就算於禁今天就徹底解決騫曼,兼程趕往戰場,應該也是來不及救人的,若是還在靈丘城,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看出李十一神情不對,紀靈向一同出帳的同僚告了聲罪,然後扯著李十一,正要問問詳情,卻見帳門一掀,一身戎裝的於禁緩步而出。
「文則將軍。」二人趕忙見禮。
「無妨。」於禁點頭回禮,直截了當的問道:「李校尉此來,要傳達的應該是主公的促戰之意吧?」
「不敢相瞞,實際上……」李十一和於禁很熟,知道對方性情風格,也不多作寒暄,當下將單經求援和之後軍議上的種種,如實向對方稟明。
「原來如此,居庸城危急……」於禁微微頷首,沉吟道:「以主公的本意,應該是要救的,但眾人之議,也各有其道理。李校尉既然來了,主公應該是有了決斷和對策吧?」他皺皺眉,聲音壓得更低:「他不會又要……」
「這次確實沒有,主公只是一時不決,並無以身涉險之意。」李十一知道於禁的意思。一般遇到這種情況,王羽八成會突出奇兵,身先士卒,憑借個人勇武扭轉局勢。
不過,還是那句話,現在青州家大業大,猛將如雲,就算冒險,也應該太史慈、趙雲他們上,王羽這個主帥,還是坐鎮後方最讓人心安。
「既如此,主公的意思,禁已明白了。」於禁點點頭,放下心思的樣子,倒把李十一給弄懵了。
他這次出來傳信,從王羽那裡得到的命令十分模糊,就是讓他們幾個設法聯繫到於禁和趙雲,確認兩軍所在的位置後,酌情將詳細的軍情通報給二將。
具體要做什麼,需要他們做怎樣的配合,最終達成什麼戰略,具體的內容一概沒有。對主公對部將賦予的這種近乎無條件的信任。李十一也很感動,但這無助於他弄明白王羽的用意。
結果,於禁一聽完他傳達的信息,就明白了,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吧?
李十一很慚愧,覺得自己不夠稱職,明明他一直都伴在主公身邊,大小軍情都有經手,怎麼還沒人家文則將軍領軍在外弄得明白呢?
他茫然了。於禁卻有條理得很,想明關竅,他繼續問道:「李校尉,主公是需要回信,還是……」
李十一收斂心神答道:「主公命我隨軍參贊。以備將軍垂詢。」想了想,他終於還是沒忍住,遲疑問道:「文則將軍,您說您明白主公的意思了,到底……」
於禁呵呵一笑:「李校尉,你這是當局者迷啊。主公用人向來秉承用者不疑,疑者不用的原則。他將西線委託於某,就是相信某的判斷和軍略。此番,他遣汝來通報軍情,無非是想告訴某。此戰已到最後關頭,不須考慮太多,也無須留力,能戰則戰。以盡快將兵鋒指向居庸城為上!」
「……」李十一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王羽大費周章的傳令,竟然是這麼個意圖。
但回過頭來,仔細想想王羽的行事風格,他覺得於禁說的確實大有可能,三路大軍若能齊齊高歌猛進,沒準兒能令得鮮卑人不戰自退,兵不血刃的解了居庸之圍。
「那現在……」
「騫曼已是土雞瓦狗,李校尉既是使節,便如主公耳目一般,且看於禁半日破敵,全殲胡虜在此!」說到這裡,一向沉穩的於禁也有了幾分神采飛揚的神色。
李十一知道,這大概就是主公的信任,引起的積極作用了。
下一刻,果聽於禁低聲吟哦道:「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此生若此,夫復何求?」
念罷,他昂然舉步,口中號令不絕:「紀副將,且將汝麾下兵馬,為我先銳,王校尉部為第二梯隊,張校尉……」
雖然於禁原本就要發動總攻,但現在的部署,和之前的卻是截然不同。
先前雖然也是要盡快殲滅騫曼殘部,但卻不是完全沒有商量餘地的,而是盡量減小傷亡,視敵人的狀態決定是當日解決,還是可以再讓對方多活一兩天。
而現在,於禁說的很清楚,他要半日破敵!再聽到他的號令和佈置,紀靈等將校哪裡還不知道主將的意思?都是精神一振,慨然領命而去。
「……文則將軍,其實……」李十一也是熱血沸騰,恨不得也能立刻加入於禁麾下,一起上陣殺敵,勉強用理智壓下奔騰的熱血,他又履行起斥候的職責來。
「有陰謀,針對子龍的?」於禁微微一愣,停下腳步。
「是,路上末將等救下了一批難民,其中有一對夫婦曾通胡……」李十一解釋道。
那個女子後來說出的,是她失去的丈夫之前從鮮於家的人口中聽說的秘密,鮮於家的那個管事當時喝醉了,也不是不後來反悔,想要滅他夫婦的口,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劫難。但李十一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對方說出來的那個大秘密。
陰謀這種東西,向來為真正的勇者所唾棄,但古往今來,就是這種上不檯面的伎倆,卻埋葬了不知多少英雄豪傑。乍聞此事,李十一就已經很擔心了,現在到了自家營中,發現羽林軍大有餘力,自然要拿出來一起商議。
「無妨。」聽了片刻,於禁擺一擺手,全不在意的說道:「這計謀本身倒是沒問題,只是用錯了對象。若是拿來對付某,當有些效用,但拿去對付子龍……未免卻太輕率了些,不須在意。」
說罷,他揮揮手,喝令道:「擊鼓,吹號,布車懸大陣!」
「嗚嗚嗚……」號角聲急,聲聲催人老;
「咚咚咚……」戰鼓擂動,陣陣雷霆音。
鮮卑營中一陣混亂,頭領們大聲叱喝著,命令士兵拿起武器迎敵,後者不情願的挪動著腳步,拚命將同伴往自己身前擠。
「今天能撐得住嗎?」騫曼語聲發顫,眼神中充滿了絕望。
他不想死,他是檀石槐的孫子,身上流著英雄的血脈,他的使命還沒結束,他還要帶領族人,重現二十年前輝煌,甚至超越那個輝煌時代呢!
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也許能……」身邊的一眾長老無不面如死灰。事到如今,他們哪還不明白自己已經被拋棄,被當成了棄子,來阻擋這支強悍的令人髮指的漢軍。
現在魁頭肯定已經在做逃跑的準備了,反正漢軍不可能一直追到大漠深處,損失的部眾可以用掠奪的漢民來彌補,就算有所不足,只要騫曼死了,沒人與他爭位,也就足夠了。
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盡可能的用殘兵拖延時間,爭取找個機會突圍,帶著少量精銳逃出去再說。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自己今天將要面對的是什麼,那是漢軍步兵陣法中,最為暴烈,攻擊力最強的殺陣!當年的曹操、孫堅都抵擋不了,現在的胡人更是只有被碾壓成渣的份!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
震天的戰號聲中,滾滾兵陣,洶湧而前,彷彿歷史的車輪,堅定而不可阻擋的碾壓而去,胡騎的陣列瞬間被壓彎,拉長,直至壓力到了極致,瞬間崩滅開來,化為漫天碎粉……
新漢開元二年,正月初三,撫軍將軍於禁於馬蹄梁大破鮮卑騫曼,激戰四日,大勝之,以天心厭胡,盡屠部族武士兩萬,築京觀于飛狐道口,以彰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