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綿白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雲層後才勉強出現了微弱的陽光。
富貴人家房頂上青煙裊繞,屋子裡邊熱浪蒸騰。尋常百姓家中卻既無取暖的乾柴也無果腹的餘糧,眼睜睜地就要凍餓而死。
這,就是中山國的現狀。
雖然有治世能臣,仁厚之君的名頭,但劉虞治下的疆域,與一度日暮西山的大漢朝,並沒有多大不同。百姓承受的負擔不比黃巾之亂前輕,反而更重了些,因為青州的存在,給劉虞帶來了過於沉重的軍事壓力,他不得不將這些壓力轉嫁給民間。
雪勢一停,王門頓時鬆了口氣。他倒不擔心大雪造就太多饑民,只是擔心蔣奇不能及時趕到目的地,動搖整個滹沱河防線的安危。
幽州方面的預警工作做得相當到位,疾風騎兵雖然來勢兇猛,但蔣奇畢竟佔了距離上的便宜,得訊之後,知道是生死關頭,沒做任何耽擱便啟程而去。現在沒有了大雪的干擾,這場較量的贏面就大得多了。
可是,沒等王門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裡,就被另一個緊急情報給嚇得跳起老高。
「大量流民聚集在城外?有多少?他們要幹什麼?難道他們竟敢聚眾作亂麼?」
一連串的問題把城門官問得很有翻白眼的衝動,流民聚在城外要幹什麼?這不是廢話麼?雪災,那也是災,饑民走投無路,就只能來縣城討口飯吃唄?官府的賑濟也好,大戶人家的施捨也罷,總歸是條活路。
問出這種白癡問題,是該說王將軍緊張過度呢?還是他本來就沒常識?
小心的掩蓋著心中的鄙夷。城門官如實回答道:「城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不可勝數,看這聲勢,怎麼也得有個一兩萬人吧。」
「本將知道流民會到城裡討吃的!」儘管他很小心,但那點小小的心思還是被王門覷破了,後者有些惱羞成怒的加重了語氣:「可問題是,在盧奴的時候,遭了再大的災,頂多也只有那麼幾百上千流民會跑來城裡。毋極這邊怎麼會來了這麼多人?」
「這……」城門官當即一滯,答案很簡單,可他卻不敢宣之於口。
王門在盧奴如何治政,城門官不是很瞭解,但只要看看對方麾下的兵馬數量。橫徵暴斂這個詞也就呼之欲出了。
而毋極這邊,以甄家為首,城裡頗有幾個良善人家,這場風雪來的既突然,勢頭又猛,鄉村中想必坍塌了不少房屋,饑民不來毋極。就只能越過滹沱河去西三郡找生路。
可滹沱河正在戒嚴,有本事過河的人身份都不差,沒本事過河的人,也只能來毋極城。人多點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想必是有人知道將軍虎駕在此,故而慕名來投,這都是將軍威望所致啊。」本著明哲保身的原則,城門官換了一個更委婉的說法。
「呵呵。是這樣麼?」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王門心知對方是在拍馬屁,可還是難以抑制心中的微醺之意,他捋著下巴上濃密的大鬍子,沉吟道:「儘管如此,但青州軍大兵壓境,王羽及其爪牙亦多是奸狡之輩,難保他們不趁機來襲,城門卻是不可大開……」
想了想,他覺得這樣還是不夠保險,於是一擺手道:「城門不可開,城中囤積的都是軍糧,沒有大司馬的命令,本將也無權挪用,這樣好了,讓城中大戶人家湊點糧食出來,在城外設幾個粥棚,打發饑民早些回去便是。」
城門官在心裡已是破口大罵,罵的當然是王門的恬不知恥。
沒有大司馬的命令不能挪用?這些糧食明明就是你到了毋極之後,打著劉虞的虎皮從鄉里之間收刮上來的好不好?要不是你刮地皮刮的太乾淨,城外也不至於有這麼多流民。
還有城裡的大戶……
嘿,這段時間大伙還少受你的壓搾了嗎?甄家那是多好的一家人,就是有個不經事的兒子去青州行過商,帶來了點土特產回來,說了幾句青州的繁華,就硬生生的被你逼著去負荊請罪,貢獻了大批錢糧。說到底,你就是色厲內荏,光會欺負良善百姓!
心裡罵的凶狠,城門官臉上堆起的笑容卻越發謙恭了,他點頭哈腰應道:「是,是,下官這就去傳令……其實甄家已經準備好了,備下了足足幾百斛糧食,就等著您一聲令下,就以您的名義,賑濟饑民呢。」
「哦?」王門聞言,心懷大暢,呵呵笑道:「顯逸先生真是有心人吶,這怎麼好意思呢?」
城門官賠笑道:「軍民同心,才好抵抗外侮麼,甄老爺是這麼說的……」
「也有道理,那本將就卻之不恭了。」王門點點頭,越發得意起來,自己這招千金買馬骨簡直就是神來之筆,若非如此,甄家豈會如此盡心盡力?
說起來,這甄家也真是有錢,先前已經捐出了三千斛糧食充作軍糧,現在居然隨隨便便又拿出了幾百斛,真是讓人心動呢。他不無遺憾的想著:可惜,答應了甄逸那件事,卻是不好再下手了,當真可惜吶。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王門叫住轉身欲離開的城門官,問道。對方很會說話,而王門身邊武夫不少,缺的就是這種機靈人,他有心收服個眼線,好刺探城中大戶的**,免得那些人陽奉陰違。
「下官陸澤,字少融,司隸洛陽人,曾在司空府當過幾年採買……」
王門眼睛一亮:「原來還是在高門中歷練過的,好,很好,秦壽……」
「屬下在!」陸澤被嚇了一跳,直等發現帳下有人應命而出才知道,對方不是斥罵自己,而是叫人,這才鬆了口氣,腹誹起這個名字奇葩的校尉來。什麼名字不好取,偏偏叫做禽獸?
「你隨少融一道去城門,務必維持好秩序,不使敵軍有潛越之機。」
「喏!」
甄家早有準備,在其帶動下,城內那些與甄家交好,或者有心巴結王門的大戶也迅速加入,很快在城門外搭設起了一串賑災粥棚。這下,坐以待斃的百姓們終於有了盼頭。端著大碗小碗蜂擁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條長龍。
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周鄉村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連更遠些的窮人們也拖家帶口地趕來了,跪在城門口請求王將軍給條活路。
「爾等所居之地。自有地方官府,良善世家負責賑濟,都跑到毋極來做什麼?」得了王門嚴令,陸澤不敢怠慢,站在城頭大聲斥責。
「都回去,回家去等著!賑濟糧食很快就能送下去!」見陸澤的話沒有效果,秦壽黑著臉。站到了陸澤前面,高聲厲喝:「吃了粥還不走,難道是要聚眾作亂嗎?」
城下百姓無言以對,只是不斷地叩頭哀哭。
哭了一陣子。見守軍還是沒有開門的打算,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揚起臉,抖動著與冰雪凝結在一起的眉毛,大聲祈求道:「請老爺們開開恩。放女人和孩子進去吃口熱乎飯吧。家裡的房子早就沒法住人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凍死不打緊。可孩子們可沒法再熬下去了!」
「請老爺們開恩活命吶!」女人和小孩們齊聲哭求,那場面淒慘極了,一邊的陸澤都跟著抹起了眼淚。
他不是本地人,但逃難至此後,卻娶了個本地的媳婦,憑著從前的經歷和精明世故,當了個縣丞,幾年下來,早就融入了這裡。
眾目睽睽之下,他也非常無奈,乾脆從城頭探出了半個身子,柔聲勸道:「幾位老人家別說喪氣話。不提別人,你們還信不過甄老爺嗎?為了賑濟大伙,他把家產都搭上了。大家再忍一日,就一日,最遲後天早晨,賑濟的糧食一準兒送到各亭各鄉去!」
「陸大爺,您看看我們這樣子,還能熬到後天早晨麼?」他睜著眼睛說瞎話,可城外的流民也不笨,一個乾瘦乾瘦的老頭兒一把撩開百孔千瘡的單衣,指著乾癟的肚皮哭道。
「陸大爺行行好吧。我等日後肯定給您立生祠!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後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異口同聲地哀告。
陸澤沒招了,眼巴巴的看著秦壽。
他這個縣丞手下只有百十個衙役可用,真正掌權的是王門的兵。平時後者會偷懶什麼的,將事情都推給他和他的手下做,真正一較真,終究還是得聽人家的。
「全軍都有,上箭!」王門指派秦壽來,是有其理由的,他口才遠不如陸澤,卻比後者多了一股子殺伐果斷的魄力,只見他虎著臉,高高舉起右臂,一聲霹靂也似的大喝更是震得積雪簌簌而下,所有人的臉色都瞬間變得蒼白。
「如今乃是臨陣之時,青州兵馬須臾而至,城門豈有輕啟之理?再有敢上前鼓噪者,統統視為奸細,殺無赦!」
「殺!」城頭守軍齊聲大喝,森森殺氣,撲面而來。
嚇得城下跪求的百姓渾身顫抖,顧不得寒冷,拚命向彼此靠攏,似乎這樣就能擺脫危險一樣。儘管被嚇得不輕,但卻無人肯退走,家園已經被大雪摧毀,唯一的指望就進城過冬,進不去城,最後也還是死路一條。
見人群不退,秦壽的橫眉先是緊蹙,隨後放開,最後倒豎起來!放在背後的左手輕擺幾下,幾個親衛心領神會,張開了手中的弓弦,將目標對準了那幾個帶頭的老者!
陸澤一眼瞥到,渾身都是猛然一陣,待要張口阻止,結果轉頭之間,目光卻和秦壽陰冷的眼神驟然一碰,剎那間,他渾身的血液像是凍僵了一般,縱有千般不忍,萬般無奈,又哪裡開得了口?
萬籟俱靜之際,一個嬌柔尚帶童稚的聲音輕輕響起:「天這麼冷,在外面凍著多可憐啊,這位將軍,請您行行好,放大家進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