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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得最近的時候,王羽曾隔著大河,看到了濮陽城青灰色的城牆,不過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還是他第一次來濮陽城。
高大的城牆,整齊的官衙,筆直的街道,朱紅色的大門,這些都是在高唐或青州見不到的景象。兩年前的青州衙門跟濮陽城內的富豪宅院相比,也頂多能算個破落人家。
做為兗州的中心,世族最集中的城市之一,濮陽的底蘊和曾經的繁華都毋庸置疑,但王羽觀察最仔細的,還是這座城市的面貌,從而評估呂布軍的戰爭潛力。
城內是大城、古城的氣象,但出城數里遠之後,看到的就是另一個世界。
一間又一間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著,一眼望不到頭。多數只有三尺,最多不過五尺高,沒有窗戶,門只是一把麥秸,明明是在八月收穫的時節,窩棚的主人卻坐在門口,兩眼茫然,一臉愁苦。
與之相襯的,是同樣一望無際的麥田,若不是看到了窩棚主人們呆滯的眼神,王羽準會認為,這些人是不放心田地裡的粟麥,特意在這裡搭了個棚子搶收。
可實際上,田地和窩棚雖然離得很近,但兩者之間卻沒什麼關係,擁有田地的人都住在城裡,在城外搭窩棚居住的都是貧民。
在距離城牆最近和最遠的窩棚區,總是有兩個熱鬧的集市。集市上沒有魚肉、糧食這些生活必需品供應,裡邊只有一種貨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千錢,女孩一千錢,壯年五千,少婦萬錢。及笈少女兩萬。
其實若是沒錢,孩子也是可以用來交換的,至於換完了做什麼……王羽沒問,也不敢問,他被人譽為渾身是膽,但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卻讓他感到戰慄。
到了這個世界以來,他其實沒太多的機會看到這些黑暗面,因為他所在的地方,通常是戰場。就算是已經對生活喪失了全部希望的人。也知道要避開戰爭,而唯一的一次不在戰場上的出行,去的又是洛陽這個大漢朝的中心,自然看不到這些令人心酸且無奈的東西。
看到這些,王羽才想起來。兗州這個表面富庶的地方,也是屢經戰火摧殘的。
初平元年的時候,黑山軍在白繞、眭固的率領下,渡過黃河,和劉岱、曹操在東郡戰成一團,戰事綿延了一年多,從大河之畔。一直打到了濟陰、山陽這些兗州腹地,直到河北大戰開打之前,曹操才在袁紹的幫助下,擊潰了黑山主力。入主東郡。
其後袁術又跑來爭奪兗州,在陳留和曹操打得天昏地暗。
緊接著就是河北大戰,劉岱在茌平兵敗後,失去了對兗州的控制。曹操忙著和劉岱爭權奪利,也顧不上其他。以至於地方上盜匪四起,亂相橫生。
再後,就是去年呂布和曹操的東郡爭奪戰了。說是東郡爭奪戰,但戰場波及的範圍同樣不僅是東郡。
這些戰爭都不是以攻城為主,而重在打擊敵人,擄掠地方,所以,躲在城池和塢堡中的世家沒多大損傷,卻造就了無數流民。
若是沒有自己,兗州百姓很快會迎來更激烈的戰爭,呂布和曹操的兗州爭奪戰,一度打得赤地千里,人競相食,曹操不得不暫時放棄兗州,去豫州就食。只有看到眼下的景象,才能真正明白,那場戰爭究竟有多殘酷。
「這些百姓為何不肯渡河?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下去,到了冬天他們就沒命了嗎?」王羽自忖青州善政的名聲應該夠大了,這些人已經在濮陽城外,和青州只隔了一條黃河而已,怎麼就不知道過河呢?
「哪是不肯,只是不得其門而入。」
張超顯得有些尷尬,但還是如實解釋道:「很多流民都是聽了將軍仁政的消息後,趕來濮陽,試圖渡河去青州的。可陳公台卻以不能資敵為由,強行封鎖了渡口。青州的商船只能在渡口裝卸貨物,不能久留,更不能攜帶流民回返。這些人辛苦掙扎到了這裡,再無力氣趕路,最後就只能這樣了……」
「又是陳宮?」王羽眼中寒光一閃,臉色也是越來越差:「那令兄呢?令兄難道就不管管?」
說起來,他對陳宮的印象是不錯的,畢竟是歷史上的名人,因為和曹操作對,最後寧死不屈,其名聲也挺不錯的。
可現在,與自己為敵,還可以說是理念的不同,可阻擋流民過河這種事,就有點不對味了。既不賑濟,也不給他們出路,難道是要讓這些人在這裡等死嗎?
張超搖頭苦笑:「家兄本有意給他們提供乾糧,讓他們去洛陽或者回原籍安身,但人實在太多了,先前為了接應呂將軍的兵馬,家兄已經花費了許多,現在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他話沒說盡,陳宮故意讓流民在河岸徘徊,也是為了做樣子給對面的青州軍看。這也算是一種另類的焦土戰術了,青州軍若渡河攻擊,首先要解決的不是渡口處的守軍,而是城外的這些流民。
青州軍素有仁義之名,這些流民至少也能拖慢青州軍的進兵速度,從而營造戰機。
張超倒不怕王羽遷怒自己,只是這位少年將軍脾氣不小,他不敢拿話刺激對方。萬一王羽發作起來,要拿陳宮是問,或者直接渡河發動大軍攻擊,那就大事不妙了。
「……看來,這次談判的任務又要增加了。」讓張超安心的是,王羽最終還是按下了怒氣,沒再多說什麼就進了城。
他吁了口氣,縱馬跟上,身後是魚貫而入的五百騎兵。魏延雖然跟在王羽身邊,但隱霧軍卻依然沒露面,徐州的一連串戰役,主要就是成就了這支部隊的名聲。
只要他們不出現,哪怕是壓根就沒來,也會讓敵人疑神疑鬼,揣測著他們到底隱身何處,會用怎樣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現,造成極大的威懾力。
進城,將王羽和他的騎兵安置在邊家的宅院裡,張超急匆匆的奔向刺史府,去向呂布繳令,想著盡快安排王羽和呂布見面,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
「張使君,不是君侯有意怠慢,只是夫人病了,君侯正在煩憂,不能理事……其實,君侯這樣的狀態,若是真的會見王驃騎,才更讓人擔心吧?」
「這位小哥提醒得是,」張超受教點頭,手一抬,一個鼓囊囊的錢袋已經不動聲色的遞了過去,看著對方拿到錢袋後,熟練的一掂一捏,然後露出的驚喜笑容,他輕聲問道:「敢問小哥,夫人到底生的是什麼病?」
「這……」那僕役卻不便答,只是眼珠骨碌碌亂轉。
張超那也是久歷宦海,成了精的人物,哪還不知對方的貪心,他笑一笑,隨手扯下腰間佩玉,兩指夾住,向前一伸。
那僕役眼睛大亮,急忙忙就要伸手去拿,不想卻接了個空,再看張超時,那玉已經收到了袖中,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夫人何等尊貴,生了什麼病,咱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不清楚。不過,在夫人生病前,卻有人入府探視過,就像是瘟神似的,他來之前,夫人好端端的,他後腳一走,夫人頓時就病了……」
「哦?不知這位瘟神是何方神聖……」張超袖口一動,那塊玉又露了出來,在夕陽下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那青年僕役兩眼直勾勾的盯著玉,兩手齊伸,動作倒是不快,語速則是更慢:「夫人娘家遠在太原,身邊也沒什麼親故,能直入後宅見夫人的,會有很多人嗎?」
「原來如此。」問出真相,張超無心理會這貪心僕役,隨手將那玉往對方懷裡一拋,「這位小兄弟,你且幫我盯住府中動靜,不須其他,只要往來之人的姓名。做成此事,必少不了你的好處。」
僕役慌不迭的接住玉,眉花眼笑道:「您就放心吧,這點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在僕役面前表現得很從容,回到家中,張超臉上已是陰雲密佈:「大哥,這下麻煩了。千算萬算,沒算到他們竟然搞了一麼一出,那僕役說,呂將軍與夫人伉儷情深,成親以來,連臉都沒紅過,她若只是病幾天不要緊,要是時日長些,恐怕就……」
路上他已經想明瞭魏續此舉的用意,想靠嚴夫人影響呂布的戰略決策,的確很難。魏續和他身後之人打的主意就是,拖。
能拖一天算一天,呂布拖得起,陳宮拖得起,王羽肯定是拖不起的。
拖到最後,無論是呂布改變主意,翻臉動手,還是王羽等不及,自己走了,魏續等人都能達到目的。
「的確……」張邈眉頭緊皺,這招的確麻煩,就算不考慮天下大勢,王羽身在險地,也不可能一直就這麼懸著啊?夜長夢多,遲則生變,這都是有數的。
「沒辦法,只能如實相告了。」
「這,不太好吧?」張超嚇了一跳,如實相告,不等於是逼王羽走嗎?
「陳公台多謀,你我若不坦誠相對,萬一他故意洩露消息給王驃騎,豈不更糟?還是坦然相告的好,至不濟,也能把你我兄弟從這件事中摘出去。」
「大哥說的是。」張超恍然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