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同是在正月十五這一天,在江淮徐泗之間攪起滔天波瀾,本應該在江都厲兵秣馬,指揮調度的周瑜卻出現在了百里之外的臨淮東城。
「子敬當知,青州雖然勢強,但畢竟是眾矢之的。幽州劉虞想必不會輕易就範,并州、河內還有袁紹的舊部牽制,再加上中原的曹操也是身經百戰的名將,就算青州兵強馬壯,王羽用兵如神,急切之間,安有便取之理?」
周瑜的語調不急不緩,聲音也不大,但侃侃而談之間,卻帶著強大的說服力。
「如今紀靈、曹豹鏖戰不休,淮泗之間烽煙四起,青州豈能坐視不顧?以瑜之見,王鵬舉勢必趁此機會,圖謀徐州,如此一來,青州的力量就分成了三部分。用兵貴在精而專,青州分兵四處,其實力再強又能如何?」
「只要無法集中全力,青州周邊就無法迅速安定,曹操、劉虞各有其能,王羽只要稍有疏忽,難免就是一場危機。更何況,中原戰亂已久,各地生產耕種都遭到了嚴重的破壞,青州雖有大軍,卻是乏糧可用。群雄逐鹿,鹿死誰手尚未分曉啊。」
「伯符雖然也很年輕,但勇武豪霸之處,卻也不在那王鵬舉之下,只是未得其時,這才落後一步,非戰之罪也。如今我軍在江都擁眾逾萬,渡船齊備,江東又有伯符舅父吳景率眾接應,只要再邀請到包括子敬熊在內的,江表一帶的豪傑俊彥加盟,何愁大事不成?」
周瑜的分析很精闢,誠意也是十足,但他對面的青年卻只是搖頭苦笑。等他說完,便攤攤手道:「公瑾,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拒絕你的邀請,執意去青州出仕,不是因為中原形勢,只是應諾在先,又豈有中途反悔之理?」
他不待周瑜再說,快速續道:「王驃騎遣人尋我,早在年餘之前。其後使者上門,禮數也極為周到,更無催促不耐之意。之前公瑾有言,說是與伯符將軍有故,欲待機而動。助其成事,肅本也在考慮,卻怎奈驃騎將軍如此盛情,難以推卻啊。」
魯肅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得如此搶手。
袁術進駐淮南之後,便遣人上門,要魯肅出仕為官。治理地方。不過袁術這傢伙小氣得很,只給了個縣長的職務,比縣令還小一級,魯肅雖然沒有拒絕。但也沒有就此將袁術視為主君的意思。
魯肅是個不甘寂寞的性子,當然不會一點想法都沒有,安於現狀。
以前結交的朋友周瑜是個有大志的,每次來拜訪時。都會討論些天下大勢,兩人在漢室難以重興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都認為眼下正是英雄用武之際。不過,在天下大勢的具體走向上,兩人卻出現了分歧。
周瑜很篤定的要輔佐孫策,但他那位結拜兄弟一直寄人籬下,就目前而言,還遠談不上什麼前途。不過,孫氏的根基盡在吳郡,江東經歷的戰亂較少,基礎倒也不算差,只要等待時機,還是有望割據一方的。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魯肅認為,爭奪天下的重點,還是在北方和中原。江東人口太少,就算糧食供應比較充分,在爭奪天下方面也是先天不利。想成事,就只能期待北方的強雄們自己犯錯。
當然,魯肅是個很有俠義氣的人,他不會因為前途不明,就拒絕朋友的善意邀請。中原雖然更重要,可他在北方沒有任何人脈,在東城卻有一大家子人,怎麼也不可能就這麼一頭撞過去。
未曾想,青州的使者就那麼突然出現了。不但鄭重的提出了邀請,還很有誠意的多次上門。魯肅畢竟也只是個年輕人,多少有點虛榮心,被王羽的使者這般追捧,當然會動搖,順勢也就答應了下來。
等答應下來之後,他才聽到風聲,原來這種特有的突如其來的邀請方式,正是青州的特色,即所謂的驃騎名錄。
於是,魯肅對青州和那位久聞大名,卻素未謀面的驃騎將軍又多了幾分好奇,進而有了對青州的承諾。
一個意外之後,往往是另一個意外,就在他下定決心,開始收拾行裝,準備依諾前往青州時,孫策和周瑜卻猛然發動,在徐州掀起了狂風暴雨。
通過淮南軍的動員得到消息,魯肅一時也是驚訝不已,一邊感歎著周瑜的先見之明,一邊收拾起行裝來。本以為周瑜遠在江都,應該不會再想起自己了,誰想最後還是沒能躲過這左右為難的局面。
孫策要渡江,必須得趕在劉繇反應過來之前,一旦劉繇反應過來,沿江佈置下防線,憑孫策這幾千兵馬,是很難突破的。突破不了江防,孫策就無法與吳景等孫家的親族、舊部匯合,所以,時間是很緊張的。
可就在這麼個節骨眼上,周瑜卻冒著巨大的風險,疾行三百里,到東城來見自己,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經過一番認真地權衡之後,魯肅決定,還是按照優先原則,既然已經答應了青州,就不能毀諾。
周瑜苦勸不果,突然神情一凝,正襟坐起,肅聲道:「子敬有所不知,徐州的名士對陶恭祖不滿很久了,加上對青州的顧忌,很多人都與我軍暗通聲氣,伯符更是上門拜訪了其中的幾位,得到了對方的認可。」
他語重心長的說道:「如今伯符兵不過數千,就有這等號召力,等到了江東,必如龍歸大海。若是子敬到時候再改變主意,恐怕就太遲了,瑜言出肺腑,子敬當慎之!」
「若是子敬一定要去,那也無妨。瑜此番回去,自會向伯符說明,子敬到青州,是為了探明虛實,為將來做準備。此事只有你我、伯符三人知道,若子敬去了青州後果然不如意。就依此計;若不然,消息也不會傳出,斷不至壞了子敬的前程,如何?」
周瑜的熱忱和堅持,搞的魯肅又是感動,又是為難。不過腳踏兩隻船這種事,實在和他的風格不相符。
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魯肅突然一抬手,指著外面那兩座大糧倉。斷然道:「大軍不可一日無糧,伯符將軍三日掃平廣陵,收攏了上萬之眾,遠征在即,糧草想必有所不足。肅家中尚有些存糧,這一倉是三千斛,兩倉都贈予公瑾,以壯形色,也算是盡了你我朋友一場的情誼,如何?」
周瑜欲言又止。
六千斛糧食不算多,去也足夠一萬人吃上十來天了。先前周瑜使盡渾身解數。在徐州、淮南兩大勢力之間騰挪輾轉,玩心跳,為的固然是挑撥袁術和徐州開戰,無暇對付叛逃的孫策。但也未嘗不是為了多籌集點糧食。
亂世群雄,對糧食的渴望都是無止境的,何況還是孫策這種剛起步,前途未卜的?
魯肅慷慨的饋贈不可謂不厚。以周瑜聞絃歌而知雅意的本領,哪裡還不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他心中即是不解,又是鬱悶。不解的是,魯肅明明也是世家之後,對青州怎麼一點排斥都沒有呢?
要知道,先前在彭城,自己出面,已經說動了張昭;伯符更是在到了江都之後,說得張紘傾心輔佐。其餘與孫策軍暗通聲氣的豪強更是不可凡數,名聲比眼前人大的名士多得是,偏偏只有魯肅死心眼,連給自己留條後路都不肯答應。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也沒什麼可繼續堅持的了,搖搖頭站起身,歎道:「既然如此,瑜代伯符和全軍將士,謝過子敬的美意了。」
魯肅起身辭謝,一路送周瑜出門,說好了糧倉交接事宜,看起來雙方都沒受多大影響。
可是,周瑜出了門,魯肅轉過身時,凝重的臉色卻嚇了僕從們一跳。
「老爺?」管家大著膽子問道。
「快,讓所有人上車,除了細軟和乾糧,什麼都不要帶!馬上離開東城!」
「老爺?」管家嚇得一哆嗦,既是因為魯肅鄭重的神情,同樣也是因為他話裡顯露出來的意思。
「周公瑾為人雅量高致,與之交往,時常令人不覺而醉,大有古君子之風。不過,此人公私分明,絕少為私情所惑。對待他重視的人,作為友人,他會誠意邀請,盛情難卻;可若是敵友分明,他又豈會容情?」
魯肅急促說道:「孫策豪勇猶勝乃父,因孫將軍當日一句感慨之言,視驃騎將軍為一生之敵。公瑾與其相交莫逆,久知其志,豈會輕易放任某北上,增強青州的實力?若我所料不錯,不出一時三刻,追兵必至!」
魯肅說得鄭重,管家也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但還是盡量的提醒道:「可是老爺,孫將軍的兵馬盡在江都……」
「哪裡用得著江都的兵馬,」魯肅搖搖頭:「你以為周公瑾左右逢源,憑的只有智謀和口才嗎?淮南軍中,孫氏嫡系舊部不少,想代袁公路而取之不易,追殺我魯家這百多口人又有何難?不必多說,速去準備,即刻起行。」
「老爺……」管家知道事態緊急,可職責所在,卻是迴避不得,他鍥而不捨的勸道:「王驃騎與袁將軍分屬盟友,應不至為難我們,不如直接去將軍府求庇護,不是更穩妥嗎?」
「我魯肅何人也?豈有托庇於人的道理?沒的讓人小覷了,休要囉嗦,速去,速去!追兵若來,某自有退敵之策!」
管家無奈,哀聲歎氣的去了。
對這位從小看到大的公子,他實在是搞不懂。既然敵友分明,要分清楚公私,那何必要贈糧給對方呢?會不會給將來留下把柄,都是小事了,就以目前的形勢來說,把糧食送給袁術,脫身不是更容易嗎?
何況,既然知道周瑜的脾氣,剛剛就不應該輕易放他離開,哪怕抓個人質也是好的啊?
其實,以管家看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虛與委蛇的答應周瑜,表示願意腳踏兩隻船什麼的。反正是私下裡的密議,只有天知地知,日後反悔,又有誰能來找後賬不成?
伺候這麼位個性十足的家主,真的不是一般的勞心費力,再加擔驚受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