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給街巷取名的方式通常比較直觀,街巷上住著李姓大戶,便以李家巷稱之;街上時常有黑衣衛士聚集,就稱之為烏衣巷;荀彧的目的地——青梅巷,最大的特徵也不過是巷口的幾株梅樹罷了免費電子書下載*.*
時值隆冬時節,自然沒有果實纍纍,枝葉茂盛的梅樹來應景,不過,當荀彧所乘的烏蓬馬車停在某間宅院門前時,依然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清幽雅致之氣。
還沒進門,就能聞到院內傳出的那股沛然清香,仔細聆聽,雖不聞絲竹管弦之聲,但依稀可聞的水沸之聲卻半點不見庖廚的俗氣。
荀彧向車伕擺擺手,示意對方在門外遠處等候,自己整了整衣冠,也不叩門,逕自推門而入,看他那行雲流水的動作,竟似早就知道門只是虛掩,聊以候客一般。
走不多遠,荀彧忽地揚聲長笑道:「不知哪位高士在堂,竟惹得奉孝這般好興致,親手煮茶奉盞以款?荀彧不才,吝請一見。」
廳堂內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悠然答道:「所謂見山不是山,嘉本以為這話指的只是那些愚人,卻不想文若兄竟然也為俗事所惑,以至著了相,迷了靈慧,枉費了小弟虛席待客的這番情意。可惜,可歎啊……」
「唔?」荀彧微微一怔。
穎川荀家乃是百年世家,他的祖父荀淑知名當世,號為神君,家中出仕為官者更是數不勝數,聞名天下的穎川書院,正是由荀家的一所別院改建而成。
因為這個淵源,荀家雖然沒有四世三公的袁家那樣的顯赫與野心,但荀家子弟無不交遊極廣,人脈遍佈天下。荀彧正是其中翹楚。
郭嘉為人清高,不屑象普通士子那樣到處拜會名士,參加士子集會以揚名,故而才華雖高,名聲卻不顯於外,其人的性格為人更是乏人知曉。
但對荀彧來說,這些都不是秘密,他很清楚郭嘉的愛好和習慣。這個年輕人自幼身體就不好,卻又喜歡通宵達旦的讀書或清談。因身體之故不能飲酒,故而只能以茶代之。
他在院外就聞到了那股清香氣息,通過曹軍的情報系統,又得知有某些神秘來客在城中活動,所以一口道出。郭嘉是在招待某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卻不想對方矢口否認,並且直言說:是在虛席等候自己……
饒是荀彧素有機變之能,一時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圓場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文若兄何故遲疑不進?莫不是嫌棄小弟這間陋室過於簡陋,不足以招待貴客嗎?」語調平穩。意態從容,廳堂中的郭嘉似乎完全不知道荀彧的尷尬似的,只是淡然延客。
「那就叨擾了。」荀彧一邊舉步入堂,一邊暗自苦笑。
早就知道此間主人性情清高。言辭犀利,不是個好相與的。本待挑破某些關係,藉以在氣勢上佔個上風,至少不落下風。誰知還是被人一句話就給壓回來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實在是對方太高明了啊。
好在自己不是來審案的。而是來探口風,施以籠絡來的,不然今天這檔子事兒啊,還真不是一般的難辦。
室內的佈置很簡單,郭嘉原也不是真正的主人,只是暫時借住而已,故而也沒什麼陳設。
一張書案擺在中央,左手邊是書架,除了藏書之外,還擺了一張古琴。另一側卻是爐灶,爐膛中木炭燒得正旺,炭火之上,被擦洗得甑明瓦亮的銅壺已是沸然有聲。
郭嘉正肅坐在炭火前,神情莊肅,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煮茶,而是在做著某件關乎天下興亡,社稷安危的大事一般。
更讓人無從置評的是,這般凝重之中,偏偏又帶了一絲閒逸之氣,正合了郭嘉那句見山不是山的禪機——壺裡煮的,看起來是茶,其實不是茶,而是天下。
郭嘉也不招呼荀彧,只是凝神聽著水聲,須臾,他面露喜色,從旁邊取過兩隻磁瓶,將其置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緩緩起身,從書架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直到這時,他才回轉身來,沖荀彧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又把心思轉回到銅壺上。
待壺中的水聲稍大,他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
郭嘉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此時斗室內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
在漢代,茶還只流行於上層社會,非勳貴公卿不能品嚐。而漢朝是華夏文明的一個高峰,無論是在國力武功,還是在禮儀文化上,流行於貴族階層的飲茶之禮自然應運而生。
荀彧也是豪門世家出身,對此倒也不會陌生,不過,他從未見過有人能將這煮茶、飲茶之禮,演繹出這等境界,這簡直已經不是一種禮儀,而是應該以『道』稱之。
荀彧只覺身不由己一般,機械般地隨著對方請茶的動作而舉盞,隨著郭嘉落盞的動作而直腰,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暗含節律,如臨風而起舞,美不勝收,根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對方身上的衣裳不過青衣麻布,茶具也遠稱不上名貴,茶室亦不過數尺斗室而已,遠稱不上堂皇,然而,在荀彧眼中,眼前之人直如濁世之中的翩翩佳公子。舉手投足之間,一絲煙火氣也無。
這一刻,他已然有了明悟:自己徹底失去了這場談話的主動權。不過,既然遇上的是這麼一個對象,自己輸得卻也不冤。同時,他也在慶幸,好在勸住了主公,沒當真遣人相召,不然的話。這事情恐怕就要棘手了。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郭嘉略略謙遜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荀彧也終於算是找到了個說話的機會。
「奉孝,愚兄今日會來,也是偶然起念,你怎會早早知道?莫非這世間當真有能掐會算,未卜先知之能?」
「未卜先知,純屬虛妄。然則,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嘉雖不才。但這見微知著的本領,還是有那麼幾分的。」從荀彧一進門開始,兩人就在打機鋒,不過。郭嘉的言辭卻很直接。
「當日小弟離開鄴城南渡,文若兄就已經來過一次。邀嘉往曹將軍幕府效力,小弟以不甘人下的理由拒之。志才兄遠赴琅琊,策動泰山群寇攻青州,也非是什麼秘密,今日夏侯傑快馬由東門入城,形容狼狽,這泰山一戰的勝負,志才兄的安危,豈不是已然分明?」
郭嘉臉上不見得意,反而泛著一絲沉痛之色,語氣卻依舊是淡淡的:「日前曹子孝將軍在清河戰沒,軍中已是爭議四起,而今志才兄又去,青州橫掃河北之勢已然無可抵擋,對孟德將軍來說,應該已經是內憂外患,焦頭爛額了吧?」
不等荀彧說話,他便自問自答道:「嘉自忖還有那麼幾分薄名,志才兄也對嘉頗為推崇,若是昔人果然已沒,臨終之際,想必也是有所交待。既如此,文若兄今日來,是應有之義,若是不來,那才真是小弟看走了眼,將孟德將軍看得過高了呢。」
淡淡幾句話,前因後果,涉及的諸多複雜關聯,已是清清楚楚,條理分明,荀彧只覺一陣無語,預先準備好的那些言辭,竟是盡數作廢,沒一句再能用得上。
荀彧生平見過的人物太多太多,以他的眼力和識人之明,除了王羽那個怪胎之外,從未遇上任何一個讓他怎麼也看不透的人物。
直到今天,他真正看到了這個不為外界所知的年輕人真正的才華,鬼神難測的才華,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謂的識人之明,其實沒有傳說中那麼神奇,天下之大,人才輩出,豈是他荀彧一目可以盡收的?
這不是他和郭嘉的第一次會面。
袁紹入主冀州時,和很多頗具才名的士子一樣,郭嘉曾受辛評、郭圖之邀,北上鄴城,加入了袁紹的幕府。其中如牽招一般,出人頭地者有之;和大多數人一樣,默默無聞者有之;只有郭嘉是最特別的。
他在袁紹的聲勢最大,在界橋阻擋了公孫瓚和王羽聯手的鋒芒的那一刻,斷言道:袁紹不懂用人,非成大事之人。然後飄然離去。
這是個相當不起眼的事件,連向郭嘉發出邀請的郭圖和辛評都沒放在心上,更別提志得意滿的袁紹了。唯一對此事表示關注的,唯有戲志才。
他執掌曹軍的情報系統,大事小情都瞞不過他,而他又是穎川名士中,為數不多的,真正意識到了郭嘉的才華之人。
戲志才將這個消息轉達給了荀彧,於是才有了荀彧的第一次招攬。結果兩人見面後,郭嘉坦言表示,不肯居於人下,哪怕在他之上的首席軍師是好友戲志才也一樣。
這樣的條件,荀彧當然沒法答允,別說他這個幕僚,就算是曹操,也不可能隨便就答應這種條件啊!
軍中最重規矩,華夏文明最看重的同樣也是上下尊卑之別,戲志才幹的好好的,立功無數,哪有給郭嘉上位的餘地?更何況,郭嘉後來居上,越過的可不僅僅是戲志才一個人,而是整個幕府!
當時荀彧沒見識到郭嘉的才華,倒是將其狂傲清高之氣領略了個十足十,事後回報,曹操也沒當一回事,這件事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這次接觸,郭嘉的作風依然和從前一樣直截了當,但不同的是,他這次沒有刻意談條件,而是將他的才華謀略不著痕跡的展示了出來,一下就把荀彧給震住了。
從入門到現在,郭嘉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有的放矢的,給荀彧帶來的,只有一個接一個的震驚。
再想到郭嘉對袁紹的精準預言,以及戲志才臨終之際的鄭重舉薦,荀彧對這位鬼才的重視,也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然而,這還不是結束,就在荀彧思緒翻湧的當口,郭嘉又用淡淡一句話,徹底擊垮了他的心防。
「其實文若兄想的倒也不錯,青州的確來過人了,就在昨夜。若只是以時間而論,文若兄其實是差了一步的。」
郭嘉一臉的雲淡風輕,神情語氣,都是那樣的淡然,說出來的話,卻像是驚雷一般,在荀彧耳邊轟然炸響。
ps:後面還有一章,今天會把郭嘉出場的情節搞完,希望能讓朋友們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