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濮陽。◎◎
年關將近,可兗州刺史府卻正為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大門外掛了兩盞白色燈籠,宅院內隱隱傳出陣陣哭聲,時不時的還摻雜有幾聲中氣十足的怒聲咆哮。
路過的行人都覺詫異,匆匆在門前走過,待離得遠些,就會交頭接耳的議論一番。
「刺史府怎麼又死人了?劉使君的頭七不是剛過完嗎?」
「你居然還不知道?兄台的消息也太過閉塞了。」議論紛紛間,路邊有人搭茬了。回答者的語氣帶著三分略顯做作的詫異,倒有四分得意和三分的幸災樂禍:「河北那邊打完了,聽說,曹將軍一個族弟死在了河北,所以……」
「河北打完了?最終勝負如何?」路人們都來了興致,比起刺史府的喪事,河北大戰的結果更值得注意。
「還用說?那霸王的名頭可不是白叫的,當然是王鵬舉勝了!」
「絲!這樣都能打贏,不是說冀州有十萬大軍,又有各路諸侯齊齊上陣相助嗎?想那青州一隅之地能有多少兵馬,怎就……」
「兵不在多,能用得好才是名將。想那項藉當年破巨鹿,戰彭城,哪一戰不是以少勝多?現在這位泰山小霸王,說不定比當年的項藉還要勇猛呢。」
「這麼說來,府中的那位也是……」
「可不是麼。戰死的是子孝將軍,差不多半月之前,他與河內的張使君合兵一處,共計兩萬大軍,與青州猛將太史慈的三百騎會戰於清河東武陽……」
「多少?我不是聽錯了吧?」
「呵呵,沒錯。就是兩萬對三百!」
「這樣也能輸?」
「那倒不是,可兩萬大軍圍攻三百騎兵,卻也沒贏,打了個旗鼓相當……」說話之人的消息果然很靈通,不但結果,連細節都是一清二楚。
「這太史慈還是人嗎?就算他勇冠三軍,可他那三百騎難不成都是和他一般的悍將?否則怎能神勇若此?」眾皆震驚。
「然後呢?」比起驚歎,更多的人還是更關心後續的進展。
「然後麼……」消息靈通者眼珠一轉,不著痕跡的往不遠處的刺史府瞟了一眼。
「外面天寒地凍的。不是說話處,此間有處酒捨,若先生不棄,何妨入內淺酌一杯,也好讓大伙向先生細細請教。」機靈人還是很多的。一見這眼色就明白了。
劉岱雖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卻不代表兗州、青州兩家的敵對關係消失了。其實,當下這個亂世之中,哪裡又來的什麼穩固的關係,只要沒有臣服的意思,兩家近鄰永遠都是敵對的。
在大街上說青州那位冠軍侯的戰績,雖然算不上什麼罪過。可曹將軍府上卻是死了人的,在門前說嘴,觸了霉頭可大是不妙。
一人提議,眾人附和。一群閒人簇擁著進了路邊的酒館。
避開了寒風,一杯熱酒下肚,眾聽客就不像在路邊那麼急切了,當下果真有人從頭詳細問起。
「這位先生。未知高姓大名?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先生這消息的來源……」
「賤名不足掛齒。恐有辱各位高士清聽,不過這消息的來源說說倒是不妨事。」那爆料者言談舉止都不似普通人,一看就知道家世不錯,他不想報名,眾人也都理解,私底下傳傳消息不要緊,消息傳出後,若是惡了曹將軍,那可是要算後賬的。
「河北塵煙已息,袁紹先與王君侯會戰於高唐,攻城不下,其後被王君侯飛渡大河,奇襲袁營在先,後又與來援的兩萬胡騎會戰於野,皆勝。兵敗後,他無路可走,最終逃進了鄃城,結果被禰正平在城下一夜痛罵,活生生給罵死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爆料者一臉肅然,沉聲說道:「四世三公的袁家,已是煊赫不在,煙消雲散了。所謂樹倒猢猻散,因仰慕袁紹名聲,從四方匯聚而來的名士們也是死的死,降的降,再有那麼幾個僥倖逃脫性命的,正所謂:繁華落盡皆成空啊。」
熱酒散發的霧氣帶著一絲香醇,和此人低沉的話語一起,裊裊散於寒冷的空氣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氛瀰漫開來。
四世三公,在不久前還稱雄於天下諸侯之冠,令天下人無不矚目的袁紹竟然死了,死法還這麼淒涼,居然活活被罵死……豈能不讓人有種人生如夢,如露,轉瞬即逝的幻滅感呢?
難言的寂靜之中,有關於河北之戰的話題還在繼續:「將河北消息帶來的人,是淳於瓊將軍,淳於將軍是昨日到的濮陽,文禮先生親自上門邀他過府一敘,聽說是邀請了不少名士與會,想必,在兗州士林,消息應該已經傳開了。」
「原來如此。」眾皆恍然。
別看淳於瓊在王羽面前跟個灰孫子似的,在袁紹面前也不怎麼受看重,實際上,此人的名聲很大。別的不說,單說他曾為西園八校尉這段經歷,就足以震住一片了。
這段經歷中,他可是與袁紹、曹操並列的,對後二者來說,這段經歷也是相當值得自豪,相當輝煌的,宣揚起來自然不遺餘力。就算是順帶著,淳於瓊也出名了啊。
一聽淳於瓊的名字,又聽說淳於瓊已經參加過兗州名士邊讓的宴會,此人所說的一切,可信度馬上就不一樣了。
一時間,有人唏噓不已,有人感慨萬千,就是再沒誰去質疑消息的來源。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名士效應,沒有名士作保,想散佈流言都很難。
「這天下大勢,莫非就落在青州了?」
「還不好說吧?就算取了冀州,也談不上稱霸河北啊。驃騎將軍素來以重情義聞名,總不成剛卸磨就殺驢,把刀口對準先前的盟友吧?」
「還有幽州的劉太傅呢。劉太傅在朝中素有清名,在幽州也是極有人望,驃騎將軍再怎麼強橫霸道。總不成要與這位仁厚長者刀兵相向吧?」
「由亂返治,沒那麼簡單的。就說咱們兗州,曹將軍可也是個胸懷大志的,曹子孝乃是他親族,慘死在那趙子龍的槍下,他焉能不勵精圖治,矢志報仇?」
「別忘了董卓!聽說關中、弘農一帶打得正激烈,在河東,呂布和白波的聯手之勢已被打破。董卓用兵甚急,顯然也是想趕在河北大戰之前,把司隸一帶平定了,以便與河北爭鋒呢!」
「唉,這刀兵一起。苦的終究是天下的萬民啊。」
毗鄰洛陽的兗州,一向是豪族聚集之地,特別是東郡,而濮陽作為東郡的中心,豪族之多,已經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隨便幾個在街上閒逛的路人,談起天下大事來。居然頭頭是道,一見就是讀過書,消息也很靈通的。之所以不知道淳於瓊在邊讓的接風宴上說了什麼,無非是地位不夠。沒接到邀請罷了。
「說起來也怪,那青州區區之地,怎地就聚了如此多的豪傑?於禁、黃忠、徐晃三人倒也罷了,都是從洛陽跟著驃騎將軍一路征戰的。可這太史慈和趙雲也都是萬人敵的猛將啊,東武陽一戰。那簡直是……嘖嘖,怎麼不聲不響就投了青州呢?」
「這還不簡單?驃騎將軍用人不拘一格,不論家世名聲,只看有沒有真本事。那太史慈在孔北海帳下,只能充任信使,一入青州,當下就委以重任,作為一軍主將出戰,在都昌城下馬踏連營,大破管亥,這可不單是有識人之明那麼簡單,還是用人不疑啊!」
「聽說那趙雲也是如此……」
議論紛紛間,眾人都流露出了遮掩不住的艷羨之色,有人忽然問道:「這麼說來,咱們這些寒門之人,在青州說不定……也有出頭的機會?」
議論聲頓止,眾人都拿眼去看那個爆料者,好像此人就是王羽的代言人似的。
誰也不比誰笨,此人一力替青州宣揚戰績,說好話,怎麼也不像是沒來由的。沒準兒啊,這就是青州派出來的。
當然,沒人會說破此節,更加不會去舉報什麼的。就算舉報了一個小探子又能有多大功勞,倒是留個情面更划算些,萬一,將來有再見面的機會呢?
雖說天下大勢仍未分明,但奪了冀州的驃騎將軍無疑已經佔了先機,若是傳聞屬實,去青州搏個封妻蔭子,也不失為上佳之選吶。
「這事吶,在下可不清楚。」
爆料者笑著搖頭,不肯接茬,話鋒一轉道:「不過,這仗也打完了,路上也清靜了,各位若是有暇,不妨去青州走走看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麼。泰山書院也有不少大儒高士在,就當是遊學了,也不失為一樁美事麼。」
「有道理。」這下,動心的人就更多了。
可不是麼,自己去看看多好啊。驃騎將軍的岳丈蔡中郎,孔北海,還有邴原、管寧等眾多大儒都在泰山書院,去一次可以拜訪這麼多人,比從前一個個拜訪的遊學可有效率多了。如果運氣再好點,說不定……
有人忽然提起一樁閒事:「之前有人這麼說來著,這些天不見了蹤影,說不定啊,果然是去了。」
「有這事?何人行事這般爽利?」
「還有誰,發乾潘家的那個敗家子唄。此子酗酒如命,卻每每無錢還賬,債主上門討要,他就說:等某富貴了再還。前些日子,想是哪個債主逼得急了,他又不知從哪裡聽得了驃騎將軍用人不拘一格的消息,竟是隻身投青州去了。」
「原來是他啊!且看看,如果他都能得到任用,說不定咱們也……」
「梁兄,須防隔牆有耳,慎言,且慎言吶。」
說到這份兒上,已經與最初的釋疑沒多大關聯了,但沒人在乎。
眾人多半都津津樂道於河北大戰給天下帶來的影響和震動,也有人對青州的用人風格發表了意見,也有人聯想到了相關的逸聞趣事,酒館內的氣氛陡然熱烈起來。
雖然很多人對青州的用人表現出了一定的興趣,但很顯然,距離心動轉化為行動還差得遠。不過,那個疑似青州探子的爆料者,卻沒表現出任何急躁或不滿,倒讓有心觀察他的人略有些失望,暗自懷疑自己是不是猜錯了。
就在這時,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聲震長街,頓時把眾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過去了。
那爆料者反應最快,回身便推開了窗子,一股猛烈的寒風撲面吹了進來,讓人幾乎睜不開眼。沒人抱怨,眾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向窗邊湊了過去,急吼吼的向外張望。
「那人好像是夏侯將軍……」
「哪位夏侯將軍?」
「就是妙才將軍,此人應該是他的從子夏侯傑沒錯。」
「是他?他不是護衛戲志才去穎川探親了嗎?怎麼突然……還搞得如此狼狽?」
「那就難說了,說不定……」
說話間,夏侯傑已經到了府前,不等衛兵上前扶持,幾乎是從馬鞍山滾了下來,然後也不等身形站穩,就那麼連滾帶爬的衝進門去。
再下一刻,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自府中傳出,漸行漸深。
眾看客面面相覷,卻沒人留意到,那個爆料者已經悄然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