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年紀不大,但因為他的性格,從年少開始,就在外闖蕩,豐富的經歷助長了他的見識,讓他擁有了遠超同齡人的判斷力。
儘管如此,他依然沒能在第一時間判斷出來,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場逆襲。
當然不是敗軍對太史慈的逆襲,就算拿的不是慣手的兵器,又有些走神,以太史慈的武藝,也不是幾個雜兵能偷襲得了的。
發動逆襲的,是那些被束縛著的,以及那些駕車、推車的人。前者不久前還是垂頭悲泣,一副已經認了命的樣子,後者則是神情木然,機械似的駕馭著車輛。可陡然之間,他們的神情突然變了,變得猙獰而暴怒。
駕車的從車上跳了下來,用手裡的馬鞭沒頭沒腦的抽向那些跪在地上乞降的士兵,打得後者哀嚎連連,口中還在大罵:「混賬東西,黑了心的東西,叫你們搶糧搶人,叫你們黑了心肝,打死你們,打死你們!」
推車的倒是沒在第一時間打人,而是衝向了被逃兵們扔了滿地的刀槍。太史慈見狀微微有些警惕,他以為這些人是要攻擊自己或者那些打人的,誰想這些人拾起武器後,大多都追向了那些四散而逃的潰卒,神情猙獰,咬牙切齒,像是正在追殺不共戴天的仇人。
少數幾個,則轉向了後面被繩子捆成了一串的同伴,一邊走,還一邊高呼著某個名字或稱謂。
「娘子啊,你在哪兒呢?」
「妹妹,你沒事吧,沒事就答我一聲啊。我是水生啊,是你哥哥!」
聲音淒厲而悲切,卻無法引起相應的共鳴。倒不是他們呼喊的人不在,而是後隊已經徹底亂了套了。
儘管被捆著,可在仇恨的驅使下,人群還是湧向了跪在地上乞降的敗卒。一隻穿著草鞋的腳奮力踢出,重重的踹在某個潰卒的背心上,將後者踹了個嘴啃泥,隨即。無數只腳踏了上去,沒頭沒腦的踩著,踹著,將那潰卒的慘叫和求饒聲一併踩入泥土之中。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樣。也有人拚命掙扎著,叫喊著,試圖掙脫身上的繩索,離開大隊,回到鎮上去。掙扎的最厲害的是一名中年人,他頭上臉上都是血,連表情都看不太清楚。可從他拚命掙扎的動作中,卻能很清楚的看出他的想法。
因為一直在掙扎,他的手腕上已經滲出了血,可粗糙的麻繩卻絲毫都沒有鬆動的意思。牢牢的束縛著他,讓他只能隨著洶湧的人潮來回湧動,任由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處。
一個年輕人拿著利刃,大聲叫喊著衝向了他。於是,那中年人眼中閃出了亮色。這兩人是認識的。一邊互相叫著,一邊相互靠近。
年輕人用利刃割斷了繩索,中年人看也不看自己身上,手上的傷勢,劈手奪過刀子,旋風般的轉身,衝向了隊列尾端。
相似的場景重複著,這次被解救的是一個婦人。
兩人互相攙扶著,蹣跚著,卻努力掙扎的跑向小鎮,像是那裡有什麼牽腸掛肚的牽掛一般。那個年輕人跟在後面,想要伸手去扶,卻又不知怎地,訕訕的縮回了手,嘴裡唸唸叨叨的像是在說些什麼,聲音卻湮滅在了震天般的怒罵和哭喊聲中。
太史慈呆呆的看著,凜冽的殺氣,已經消失無蹤。
在他身後,氣勢洶洶的騎兵們紛紛拉停了戰馬,臉上的表情,和他們的主將一般無二。
太史慈喃喃問道:「老裴,十一,這是怎麼一回事?」
雖然只有三百騎兵,但王羽還是指派給了太史慈兩名副將。
裴元紹這個副將多少有些名不副實,他既不懂騎戰,在軍中也沒有威望,更多的倒是像個嚮導。種種原因,青州的大將不算少,但副將級別的將領卻不多,秦風要統帶剩餘的騎兵,不能隨行,王羽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李十一這個嫡繫了。
三將的權責也很清晰,裴元紹負責帶路,李十一負責偵查,太史慈負責作戰,有意外情況發生,就三人一起商量。
「好像是……拉壯丁吧?」裴元紹向小鎮方向看了一眼,木然答道。
太史慈閱歷雖廣,但他所處的環境到底還是相對安穩得多,青州的亂局,是被天災誘發的,在**方面,他卻沒多少認識。
而裴元紹則是相反,冀、兗、豫三州的黃巾,基本上都是被暴政和權貴逼得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的,所以,雖然眼前的景象相當震撼,可他還是在第一時間準確的道出了真相。
本意是劫殺糧隊,誰想到卻變成了解救壯丁,太史慈衝鋒陷陣那是很擅長的,可應付這種場面,他就沒啥心得了,只能將責任推諉給兩名副將:「十一,你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老裴,你應該比較擅長應付這個場面吧?你也去安撫一下?」
「喏!」太史慈對裴元紹的評價未免有些直白,但裴元紹卻也不在意,他大半的心思已經放在了百姓們身上,出身黃巾的他,的確是最擅長應付這種場面的人,因為他感同身受。
李十一卻是遲疑了片刻,這才翻身下馬。
太史慈有些奇怪,對方雖然是主公的嫡系,但為人謙和,對自身定位很準,從未有恃寵而驕的心思,是一等一的副手人選,這又不是什麼很難的任務,他為何遲疑?
看出了太史慈的疑惑,李十一指著被打得滿地打滾的那些敗兵解釋道:「子義將軍,這些兵都是河內口音,不是冀州人!」
一涉及軍事,太史慈的反應就很快了:「是張楊的人馬?」
李十一點點頭,正要回答,冷不防有個敗兵聽到了他的說話,直往這個方向撲了過來:「十一兄弟,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是李響啊,你三叔公的侄孫。咱們是兄弟啊!十一兄弟,救命,救命啊!」
開始是驚喜,然後是諂媚,最後轉為淒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李響也算是個人才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居然頂著追殺,變化了三種語氣。表達出了這麼多訊息,若非生死之際的爆發力,也只能說是與生俱來的口才了。
騎兵們本待阻攔,可聽到這人自報家門,又停了手。看向李校尉,而李十一微微一怔後,也認出了對方:「是三叔公家的八哥?」
「對,是我,就是我,我是你八哥啊!快,別叫他們再打我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李響大喜,一邊拚命跑,一邊叫道:「你們別都打了,聽到沒有。這位李將軍是我從弟,還打?再打,我兄弟就不客氣了!」
後面那句話是對追打他的百姓說的,狐假虎威的。倒是頗有震懾力。
其他潰兵也都在反抗,可失去了壓人的身份和隊伍。在憤怒的百姓面前,他們的反抗是微不足道的。別說這些武藝平平的潰卒,在百姓的暴怒面前,就算是太史慈這樣的悍將,也起不到足夠的壓制或震懾的作用。
自古以來,最能震懾民心的,不是個人的武勇帶來的暴力,而是披著官衣,打著正義旗號的朝廷或其代表。
只要有了這層身份,百姓的反抗就會被輕易壓制,如果沒有,想真正壓服一個鎮子上的幾百戶人家,就算是太史慈這樣的猛人,也得一口氣來上十幾個,才能產生相似的震懾力。
青州鐵騎出現後,先前的施暴者已經失去了這層光環,所以,別說他們剛剛被打得丟盔卸甲,就算不是,他們在百姓的憤怒面前,也只有屁滾尿流的份兒。
同樣的,當李響跟李十一攀上親戚之後,震懾力再次發揮了作用,追打李響的幾個百姓望了眼李十一身上鮮明的甲冑,被憤怒填滿的眼神中,居然有了絲怯意。隨即,他們乾脆利落的放棄了李響這個目標,轉向了其他潰兵。
說來話長,可這一切發生的速度,不比太史慈衝陣挑殺來的慢,李十一還沒來得及答話,就成了既成事實了。
「就你話多!」他狠狠的瞪了從兄一眼,有些赧然的轉向了太史慈:「將軍,您看……」
青州軍,可說是當代諸侯中最親民的一個政權,在青州很少會看到什麼人擺官威,連田豐、國淵這種文臣中頂尖的人物,都經常會親自下田拾掇農活兒,更別提他這個小小的軍侯了。
倒是那個李響很沒自覺,被瞪了一眼也不覺得害怕,討好的笑了笑,便湊到李十一身邊了,儼然以親兄弟自居,搞得李十一愈發火大。
太史慈倒是不以為意,他衝著裴元紹擺擺手,示意後者該幹嘛幹嘛,然後轉向李十一,隨口道:「算了,正好問問他,這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喏。」李十一應諾一聲,轉過身,劈頭質問道:「八哥,當日君侯離開河內時,你不是就回家了,說是你不是不當兵了嗎?怎麼又跑來這裡?」
「那,那不是咱說的不算嗎?張使君說要徵兵,難道咱家還能推說不去?再說……再說……」李響說話沒那麼流利了。
當初王羽離開河內,轉戰南陽,手下的河內軍就曾經脫離過一部分,後來棄洛陽而返青州,又有很大一部分人離開,李響,就是其中的第一批。
原因很多,不想離開家鄉,不想出生入死,最重要的,還是他和大多數人一樣,不看好王羽的前程。就算是現在,他依然不覺得王羽能笑到最後,可他自己卻落在了他不看好的青州軍手上,不得不說,這也是造化弄人了。
當日分兵前,李十一就勸說過這位從兄,現在看到他的表情,心裡更是雪亮一般,一陣厭惡湧上心頭,他打斷了對方:「好了,不說這些,你只說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李響鬆了口氣,從頭講述起來:「其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