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主動權?其實這是個很玄妙的概念,很難用一言概括之。
比如兩個人一追一逃。一般來講,逃者相對被動,追的則擁有主動權,他可以選擇追或不追,他追,逃者就只能繼續逃;放棄,這場追逐就結束了。
不過,若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事情就不好說了。
追方如果有必須要追的理由,比如他是個捕快,捉賊是職責,那追與不追就不是他所能決定的了,不想追也得追。反過來,逃方的選擇就很多了,他可以選擇逃跑的方向、路徑,有可能的話,他甚至可以考慮設下埋伏或陷阱,反戈一擊。
這種情況下,逃的一方主動權更大。
這段時間,王羽也在琢磨,這一仗到底要不要打,打的話要怎麼打才能取勝,並且將損失降到最低,田豐的提醒,不過是個契機罷了。
以目前的態勢來說,敵眾我寡,硬拚很危險,也不划算,最好的辦法當然還是誘使敵人分兵,進而各個擊破。但袁紹不是白癡,他中了這麼多次計,不可能不接受教訓,只要他收起浮躁和輕敵的心態,步步為營的推進,王羽就找不到可趁之機。
歷史上的官渡之戰,是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曹操翻盤,靠的也不是正面決戰,而是斷人糧道。可斷糧道這種事,卻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到的,要知道,袁紹現在是本土作戰,許攸也沒有叛逃的意思,想找到袁紹的屯糧之所,談何容易?
根據前方的情報,顏良之所以在平恩一帶耽擱了這麼久,派遣了大量游騎屏蔽情報,不單是為了伏擊青州軍,更重要的是,他在守衛後方運來的糧草輜重。實際上,後一個目的,才是他的主要職責,伏擊青州軍,不過是為了滿足袁紹的期望,順水推舟的任務罷了。
想突襲平恩的糧倉?那可不容易,作用也未必很大。
冀州之富,並非只是停留在紙面上,口頭上的。館陶、發乾、元城,以及陽平城諸城的官倉中,都囤積了大量糧草,就算王羽能順利突襲下平恩,也傷不到袁紹的根本,達不到官渡之戰中,奇襲烏巢的效果。
攻下清河時,就曾有過大量的繳獲,特別是清河郡城,官倉中的糧食,不下五十萬斛,要不是幽州軍人多馬多,將大部分繳獲都消耗掉了,王羽又要收買人心,現在也不至於缺糧。
所以田豐提議和談,王羽才沒有反對,因為他也沒想到什麼萬全之策。他只能確定,硬拚是下下之策,即便非打不可,也得先用計謀瓦解分化,設法削弱敵人。
和談,就是個契機。
假借和談釋放假情報的經典戰例,在三國時代很多,最出名的就是群英會周瑜戲蔣干了。王羽倒不指望袁紹那邊有跟蔣干一樣的福星,但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本就是他的信條。
「古人說兵法,都講究天時地利與人和,我覺得很有道理,能主動選擇開戰與否、何時開戰,那就是擁有了天時;能主動選定戰場,就擁有了地利;能引導人心相背,就是人和了。現在這仗,是我軍主動北上,佔了冀州的地盤,確實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擺出和談的姿態,多少能消弭些影響。」
「嗯,嗯,有道理。」太史慈聽得連連點頭。
「至於地利,除非退回青州,依托黃河防線防守,否則在這清河,還真找不到什麼能借助的地勢,何況,沮授為人謹慎得很,想用對付顏良的法子對付他,應該很難。開戰的時間,更是誰也說不準,但若是開始講和,這事啊,就有想頭了。」
點點頭,又搖搖頭,太史慈忽然問道:「不過,末將還有一事不明,既然主公有意放棄清河,何不直截了當的退兵呢?退入平原之後,袁紹若是不追,不用講和,這仗也結束了,若追來,他的補給線就拉長了,不就有了戰機了嗎?」
在他看來,和談之事,多少有些多此一舉的味道,打仗這種事,終歸還是要用拳頭說話的。口才麼,頂多也就是錦上添花。
「哪有那麼簡單?」王羽意味深長的笑了,「總之,這件事你不用多想,只管安心訓練部隊,等命令就是了,我還有事……對了,說起來,這還是玄德公給我的提示呢。」
「他?」太史慈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劉備能給出什麼好提示啊?
「慢慢想,不用急。」王羽不肯再說了,說到這裡,他已經有了個模糊的計劃,拍拍太史慈的肩膀,他神秘兮兮的笑著,離帳而去。
在決定戰略之前,王羽第一個要見的人,是張飛。
劉備既然沒死,招攬張飛的計劃當然夭折了,但這並不代表事情就到此為止。在洛陽時,他就曾借助過關張之力,現在劉備不知所蹤,不借用一下張飛的戰力,那多浪費啊。
當然,方式方法還是要有點講究的。
離張飛的營帳還有老遠,就能聞到撲鼻的酒味,帳門外的兩名士卒雖然沒喝酒,但臉上卻也帶著醺然之氣。由此可見,這幾天,張三爺到底喝的有多過癮。
「張將軍現下如何?」
守門士兵笑答道:「午時睡下的,適才剛醒,主公您來得剛巧,張將軍剛剛還嚷著要見您呢。」
「嗯。」王羽指指帳內,吩咐道:「去通傳一聲罷。」
「……喏。」守門士兵稍稍有些遲疑,覺得主公在自家軍營中行走,似乎沒必要這麼鄭重,不就是個酒鬼嗎?光是武藝好,能頂啥用?值得主公這般看待?不過,主公的命令終究不能違背,微微一怔後,他還是應命入帳去通報了。
王羽何等眼力,二卒的神情、舉止都落入了他的眼中,對此,他還是很滿意的。
他理想中的軍隊,應該更接近於近代或現代的軍隊。特徵不是反映在武器裝備上,而是每一個士卒身上。
在華夏幾千年的歷史上,通常來說,對軍卒的要求都是只要敢拚命就可以了,用不著有思想,有判斷力。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正確的,軍隊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只要盲從將領的指揮,嚴守號令就可以了。不過,這樣的軍隊,是有其極限的,真正的強軍,應該是有**思想的。
就像春秋時代的士、漢武時代的羽林軍、唐朝的府兵那樣,不是作為社會底層的無奈選擇,而是有識之士的主動選擇。這樣的軍隊,戰鬥力才是最強悍,最持久的。
**的思想,正是這種變化的第一步。
「賢弟啊,不是俺說你,可你這個客氣勁吧,實在讓人渾身都不自在啊。」張飛略帶不滿的嚷嚷聲,打斷了王羽的思考,抬頭一看,正見張飛從帳內出來,臉上頂著倆大大的黑眼圈,鬚髮都是亂糟糟的,衣衫不整,十足一副醉鬼的形象。
「你說你一口一個三哥的叫著,怎麼還老把俺當外人呢?其實啊,要不是你這年紀,咱們再結拜一次倒也不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麼……」
「三哥說的是。」王羽不接這個話茬,這時代講究長幼有序,拉攏關張很好,可把自己拉成四弟就沒意思了,他笑了笑,不動聲色的問道:「三哥,聽說你找我有事?」
「啊,你看俺這記性,差點給忘了。」
張飛啪一聲拍了下額頭,有些赧然的說道:「俺就是想問問,清淵那邊怎麼樣了?俺那二位兄長,應該沒事吧?鵬舉啊,你也別怪俺囉嗦,今天這酒喝到一半,不知為啥,俺這眼皮子一直不停的跳,總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你不知道,俺們兄弟這幾年一直在一起,從未分開,這幾天見不著,總覺的怪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就……嘿,你可別笑話俺啊。」
王羽心中暗歎,朝夕相處十來年,就算沒有義兄弟那層感情,也不得了了,再有那同生共死的誓言,簡直比親兄弟還親呢,這不,都有了心靈感應了,好好一位張三爺,都快變成祥林嫂了。這種因兄弟之情而來的反常,說不定就是歷史上張飛被暗算的主因呢。
王羽擺出了一臉的肅然,語氣低沉的說道:「三哥,你冷靜點聽我說……」
「……鵬舉,熟歸熟,但你可不能拿這種事開玩笑,嚇唬俺。」張飛不知道後世傳達訃告是什麼樣的,但他敏銳的聽出了王羽這話裡蘊含的不祥之意,他瞪著眼,語帶威脅。
「不是小弟危言聳聽,實在是意外啊。」王羽繼續裝深沉,卻遲遲不肯進入正題。
「意外?怎麼會有意外呢?不就是突個圍嗎?有二哥在,還有大哥練的那些兵,子義的武藝也很好,怎麼會出事呢?」傳達噩耗前的鋪墊,往往比說出真相的那一刻,更令人著慌,張飛急得團團亂轉,心如火焚。
「其實……」王羽見火候差不多了,開始從頭講述起那場突圍戰來。
講到太史慈突陣殺到城下,劉備不肯出城,只氣得張飛大叫大嚷,直懊悔說自己不在,搞得大哥行事都不果斷了;再聽到太史慈隔日再戰,他又感動起來;接下來是後來的大戰,曹仁調度得法,延遲了劉備的攻勢,顏良在突圍成功的一刻趕到,使得突圍戰險些功虧一簣……
張飛時而捶胸頓足,雖沒直接指責劉備這個兄長,但對關羽和簡雍卻頗多埋怨,怨這二人沒能給大哥提供正確的建言,致使事情越來越糟;時而他又切齒痛恨,恨不得這就提矛上馬,去和顏良、曹仁決一死戰,為兄長報仇。
等聽到王羽在落雁谷設伏,黃忠陣斬顏良時,他長吁了口氣,黯然道:「顏良既死,二位兄長的仇算是報了一半,敢煩賢弟派人領路,讓俺去那谷中祭奠了二位兄長,再來與袁紹老賊算賬!」
「祭奠?」王羽驚咦一聲,故作驚奇道:「三哥,誰告訴你玄德公和雲長兄仙去了的?」
「啊?」張飛正傷心呢,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冷丁聽王羽這麼一問,哪裡轉得過彎來,被問得瞠目結舌:「你,不是……誒,不對,你好像沒說……可是……」他被搞暈了。
「唉,三哥啊,你誤會了!」王羽拍著張飛的肩膀,做恍然大悟狀:「玄德公吉人天相,雲長兄萬夫莫敵,豈會死於區區顏良之手?他們都還健在,你何必這般傷感?」
「二位兄長果然安好?」張飛一時無法置信,不是他心理素質不好,實在是王羽的誤導太像真的了。
王羽很肯定的點頭:「那是自然。」
「那你剛才……」張飛察覺出問題了。
「小弟料事不周,沒想到顏良會突然殺到,更沒想到玄德公會闖到小弟埋伏人馬,準備突襲平恩的山谷去。」王羽一臉歉然的說著:「玄德公的兵馬,乃是多年辛苦經營而來,只因小弟力有不逮,竟是一朝覆滅,羽實在有愧於玄德公啊。」
「嗨,搞了半天,你說的是這事兒啊!」
張飛一臉釋然,滿不在意的擺著手,道:「沒事,不就是點兵馬嗎?咱兄弟剛結拜那會兒,還不是就是這樣?只要人沒事,招兵買馬又有何難?不打緊,不打緊,你說你啊,都是一州刺史,當朝名將了,這麼點小事怎麼還耿耿於懷?倒把俺嚇得夠嗆,虛驚,虛驚一場!」
說胖就喘,王羽心中暗笑,臉上卻儘是頹喪之色:「三哥你不在意,玄德公可未必,這畢竟是他的心血啊。」
「那你可就小瞧俺大哥了!」張飛傲然道:「俺大哥是響噹噹的英雄,心胸豁達得很,豈會在意這點小事?何況,這事兒也怨不得你,誰知道有這麼多陰差陽錯的事兒呢?說起來,還是大哥對不起你呢,要不是他從落雁谷經過,這支奇兵,說不定還真能大用呢。」
反過來了,變成張飛安慰王羽了。
的確,若是不知道平和表象下的潛流,這一仗看起來就是由很多陰差陽錯的巧合構成的。沒及時出城的是劉備,提出分兵的還是劉備,往落雁谷逃跑也是劉備主動的,這能怪得了誰?
反正張飛是覺得,事情怪不到別人頭上,要怪也只能怪自家運氣不好。
當然,他是幽州人,性子又粗疏,對清淵一帶的地理並不是很瞭解,當然不會知道,清淵以北的百里之內,也就是落雁谷算是比較複雜的地勢了,其他地方多半都是一馬平川的。
只要能預判出顏良的出現,並且會選擇劉備為追殺目標,劉備又向北逃亡,就能準確無誤的在落雁谷進行伏擊。
顏良的出現很容易判斷,在情報被截斷前,顏良就已經到達了平恩。距離這麼近,拿青州精騎沒辦法,曹仁當然會向顏良求援。
而太史慈扔掉紙甲,看似僅僅為了減輕重量,擺脫追兵,可對顏良來說,扔了紙甲的青州騎兵,戰略價值就下降太多了。不費吹灰之力的解決劉備,再繳獲這麼多紙甲,這樣的功勞,比和青州精騎拚個你死我活可輕鬆多了。
這些算計,張飛是想不到的,不是因為他笨,只是因為他不知道前因後果,要怪,也只能怪劉備做人太虛偽,連義弟都蒙在鼓裡了。
當然,這沒什麼可指責的,王羽對黃忠用的也是差不多的辦法,善意的謊言,往往比真相更容易讓人接受。爭天下的人,沒有幾個是道德模範,有,也只會成為宋襄公那樣的千古笑柄。
劉備差就差在他身邊沒人,最倚重的兩位義弟性情都很耿直,簡雍這個發小倒是可以無話不說,可又沒什麼本事。他暗地裡那些算計,只能自己盤算,沒人商量,這才是他的致命傷。
正因如此,前世的他,直到在荊州招攬了諸多人才後,這才真正的發跡起來。現在麼,光是應付自己人,就夠他難受的了。
張飛不傻,但對權謀之道的瞭解卻不多,被王羽先誤導,再解釋,不著痕跡的就把這件很難解釋圓滿的事情給解釋清楚了。
誤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若是一上來就說,劉備全軍覆滅,張飛難免會尋根問底,疑心大起。結果被王羽這麼一誤導,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義兄們的生死上面了,聽說劉備無事,只有慶幸,全無懷疑王羽或者心疼部隊的心情。
即便將來他回到劉備身邊,這個觀點也很難動搖了。畢竟他很確信,自家義兄是個心胸豁達,心存仁厚的君子,劉備若是用陰謀論來詮釋真相,說不定反而會在兄弟間起了嫌隙。
這就是王羽留下的陷阱了,反間計。
這當然是後話,一時半會兒不會奏效,王羽費了這麼多唇舌,可不僅僅是為了這種事,他對張飛的利用,終歸還是針對這場河北大戰的。
「玄德公如今不知所蹤,又是輕騎簡從而走,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三哥你要找,恐怕很難啊。」王羽開始入題。
張飛心有慼慼的附和道:「可不是麼,大哥走的也太急了,落雁谷的明明就是自己人嘛,也不說給俺來個消息。」
「既然你找玄德公很難,不如讓玄德公來找你。」王羽拋出了誘餌。
「這話怎麼說?」張飛眨眨環眼。
「揚名唄,只要揚了名,玄德公就能確認你的所在了。」王羽淳淳善誘道:「揚名最好的辦法呢,就是打仗,打大仗!三哥你來看,我這裡呢,有個計劃,非三哥出馬不可。」
「哦?非俺不可?那敢請好,說說。」張飛上鉤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