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豪商之家的主事者,糜竺沒少在各地東奔西跑,對各地的瞭解,猶在四處遊學的士子、名士之上。
實際上,這兩者之間沒多少可比性。
士子們遊學在意的多半是當地有哪些名士或世家;而糜竺更在意的是每個地方有什麼特產,什麼貨物更有銷路,民間富庶程度如何,以及當地的吏治清明與否這些商業訊息。
徐州毗鄰青州,早年也是富庶之地,糜竺當年也沒少往這裡跑,直到青州開始動亂後,他也當家了,這才來的少了。
此刻故地重遊,他饒有興致的攬目四顧,見到的儘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糜傑,你上次來青州是什麼時候?」
「回稟老爺,是去年春天。」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人,此人頗為幹練,不等糜竺再問,就竹筒倒豆子般把去年的經歷述說了一遍。
「當時有傳聞,說有海商大批收購糧食和種子,用來換的貨物是中原緊缺的皮子和藥材,我覺得能賺一筆,打算冒險通過北海去東萊,結果剛入境不久,張饒就舉旗了,要不是見機得快,又拋棄了一些貨物,恐怕……」
去年那筆損失,是糜家近年來為數不多的虧本記錄之一,糜竺當時沒有追究,此刻卻突然舊事重提,糜傑心底多少有些忐忑。雖說有風險才有利潤,可他去年的冒險之舉,確實是太過冒失了一點。
「過去的事就算了,做生意賺錢,不冒點風險怎麼行?」糜竺擺了擺手,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糜傑鬆了口氣之餘,也感到奇怪,老爺這聲感歎,似乎……不是衝著自己來的?
「今年青州的景象,比之去年如何?」糜竺又問。
「完全沒法比!」糜傑收斂心神,認真回想了一下,答道:「去年來的時候也是春耕時節,可田里根本沒什麼人,蒿草長得有一人多高,風一吹,就能看見白骨,就算是打從官道上過,也得小心翼翼的,總感覺會遭埋伏似的,現在麼……」
他抬眼望去,不再多說,周圍的景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蒿草早已被砍伐一空,變成了草木灰,拿在那些粗手大腳的農婦和面黃肌瘦的孩子手裡,在白髮蒼蒼的老人的指揮下,將其與糞土攪拌均勻,然後仔仔細細的灑在剛翻過一遍的泥土之中。
男人們或是操控著或新或舊的農具,一邊吆喝著,一邊努力的翻動著泥土;或者成群結隊的組織起來,在地方官吏或者亭長們的指揮下,賣力的修整、挖掘著通往田間的溝渠。
無論做什麼,都是汗流浹背,卻沒人喊一聲辛苦。
青州這個山海之地,雖然山丘較多,但卻也是個水力資源豐富,土地肥沃的地方。
在這樣的地方,一分辛苦就代表著一分收穫,可以想像,在青州軍民上下一心的努力下,除非有極重的天災,否則無論旱澇,都不可能太嚴重的威脅到青州來年的收成。
有這種覺悟的不單是糜竺,所有忙碌著的似乎都有類似的想法,所以他們的心情都不錯。
雖然衣衫破爛,工具簡陋,活計也很重,但農夫農婦們臉上卻都帶著笑容。時不時的,田間還會有孩子們稚氣未消的歌聲傳來,隱隱約約,杳杳裊裊,在這副濃墨重彩的祥和圖畫中,又描上了種種一筆。
勞碌著的大人們聽到歌聲,就會抬起頭,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喊上幾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囑,聲聲透著關心,透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只有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臉上才會有如此輕鬆的笑容。
看著這樣的祥和景象,有誰能想像,就在去年差不多的時候,青州還是個人間鬼蜮一般的地方呢?又有誰會想到,這些忙碌著的人們,就是曾經橫行青州,隔絕了商路,將人間化成鬼蜮的黃巾賊眾呢?
破壞者到建設者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能推動其轉換的,不是昏聵透頂,就是治世能臣。
「大哥,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關心這個?還不趕快想想,到了臨淄後,要怎麼……」糜芳可沒兄長這麼從容,青州的前景再美好,只是在外圍旁觀的話有啥用啊?要想辦法融入進去,變成美好未來的一部分才是正經。
「怎麼什麼?」糜竺收回看向四野的目光,帶著笑意,轉向了弟弟。
糜芳沒說話,眼角掃了一眼管事,糜傑見事頗快,趕忙施禮告退。
待礙事的走了,糜芳才壓低聲音道:「大哥,那個去刺史府應募的,八成就是小妹!死丫頭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既然要去,事先說明白多好,跟我們商量一下,最後也不至於雞飛蛋打,現在好了,徹底完了!咱們這次去,可怎麼辦吶!」
糜竺漫不在意的擺擺手,淡淡笑道:「傳言中的女子是不是小妹,還是未知之數,就算是,也談不上雞飛蛋打吧?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子方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
「怎麼就是杞人憂天呢?」糜芳有些著惱。
以前自己確實浪蕩不羈,可現在,自己已經收斂很多了,是認認真真的在為家族的未來籌謀!可是,在兄長眼中,似乎還是把自己當成原來那個遊俠兒,一談起正經事,就是這副模樣。他決心,在到達臨淄之前,他一定要爭出這口氣來。
「大哥,你自己也說了,說你可能誤會了君侯的意思。現在,小妹又來了這麼一出,別人不知道,朐縣城內可是傳得沸沸揚揚了,誰不知道小妹算籌的本領啊?這種事傳的最快,要不了一個月,肯定傳遍整個東海郡,夏天之前,整個徐州都會傳開!」
糜芳臉紅脖子粗的嚷嚷道:「君侯那邊沒著落,家裡的名聲又……小妹將來要如何是好啊?大哥,你還笑,你到底……」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用心為小妹,為糜家著想了,」糜竺被弟弟纏得沒法,只能苦笑一聲,安撫道:「也罷,你且不要嚷,我從頭解釋給你聽,這樣行了吧?」
「成。」糜芳點點頭。
「當初的確是我誤會了,可誰又能想到,君侯對經商之道也這麼有心得呢?其實,仔細想想,現在這樣倒也不錯……你別急,聽我說完。」
糜竺一手放下車簾,一手按住弟弟的肩膀,「君侯通曉經商之道,當日所言,應該就是招攬的意思,何況,青州殘破,君侯採取了休養生息的屯田之策,這耗費恐怕也不小,我觀其意,應該是要與我糜家商量出一個生財之道。」
「生財之道?不是要我家貢獻錢糧麼?」糜芳瞪圓了眼睛。
陶謙也好,還是他遇見過的其他大漢官吏也好,對商人之家的看重與否,全得根據貢獻錢糧的多寡。當時有效,時間一長,這人情就沒用了,須得有新的貢獻才能鞏固。
所以,糜芳才覺得,貢獻錢糧的同時,最好再加上姻親這條紐帶,這樣才最為穩妥。
「君侯豈同凡俗?」糜竺淡然一笑,眼中卻有精芒閃過,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眼中的笑意與適才見到的農夫們一般無二。
「大哥,你這話有何來由麼?」糜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家兄長的自信從何而來。
「以前我還不敢確認,但聽過那題目之後,我就確信無疑了。子方,你還記得為了那道題目,與我的爭論嗎?」糜竺不答反問。
「當然記得。」糜芳點點頭,「我認為答案是虧了一錢,明明就是連賺兩次,一次一錢麼,不折騰的話是三錢,說虧,也只能說虧一錢啊!」
「所以君侯才說,此題從不同的角度看,得出的結論都不同。從普通人的角度上看,的確是一次賺一錢,但若是從做生意的角度來看,第一次交易之後,商人手裡只有九錢,要添上一錢才能進行第二次交易,這一錢從何而來,難道不是需要償還的債務麼?」
「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糜芳揉了揉頭皮,很苦惱的說道:「誒,這題目本身就挺折騰人的,無事生非啊。」
「做生意,本來就是無事生非,商人不產一針一線,何以致富?所以世人才……」糜竺搖搖頭,又是一聲苦笑,商人不事生產,卻能致富,很是招人之妒,即便是當年呂不韋那般權勢,在史書刀筆之下,還不是被鄙視得一塌糊塗?
「這些都是旁枝末節,關鍵是,若只是詭辯,君侯給出的答案應該是虧一錢才對,既然他給出的答案是虧二錢……呵呵,很顯然,君侯除了用兵如神,而且還深諳經營之道!」
「這樣說的話,就算沒有小妹的事,君侯也是要拔舉你,重用我糜家的了?」對複雜的過程,糜芳不怎麼感興趣,但兄長的推論,卻讓他眼前一亮。
「應該不會錯。」糜竺微微一笑:「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大婚在即,君侯卻花了不少時間在改良造紙術,現在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果……」
「紙?這東西也能賺錢?」
「怎麼不能?」糜竺抬手往懷中一探,拿出一張白紙來,「子方,你且看看,覺得此紙如何?」
「這是……」一眼看到兄長手中之物,糜芳的眼睛就轉不動了,他抬手掀開車簾,讓車廂內的光線更亮,臉直接湊到了糜竺手上。
明晃晃的陽光透過車窗,將車廂內照得亮堂堂的,比陽光更亮的,是糜竺手中那張紙,白紙!
那紙反射出來的光芒潔白,細膩,勻密,色澤光亮,一看就讓人愛不釋手。糜芳情不自禁的用手摸了上去,那柔軟的感覺,更是讓他錯以為手中之物是上好的絲綢,而非是紙。
「子方,你說,這樣的一張紙,在徐州能賣出什麼樣的價錢?」
「十錢?不,若是咱家來賣,三十錢也沒問題啊!」糜芳脫口而出。
自黃巾之亂以來,徐州是少有的未經戰亂之地,當地的名士本來就不少,再加上從外地避難來的,更是群英薈萃。
名士出手都很豪闊,對文房之物尤不吝嗇,青州的新紙,質地遠勝原來的蔡侯紙,一經推出,就算不進行任何商業操作,都很可能引起搶購風潮,要是有糜家從中調度,那……
糜芳一陣眩暈,眼前彷彿看到了無數的五銖錢從天而降。
「我明白了,傳說是真的,君侯手中有墨家遺卷,所以才能造出這麼多……」感慨了好一陣子,糜芳才想起最初的主題:「那小妹,要怎麼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到臨淄後,看明情況再說不遲。」糜竺再次將目光投向四野,欣賞起青州的勃勃生機來。
ps.那個題目的問題,其實就是折騰人的,從不同角度看,就有不同的道理,沒有對錯之說,只在於怎麼看,怎麼想,請兄弟們不要糾結。(未完待續。請搜索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