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章螳螂與黃雀
烏雲密佈,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無數人在忙碌著。
黃巾軍在忙著逃命,開始還有人大呼小叫,到了後來,所有人都悶著頭在跑,偶爾發出異聲,大抵也是因為摔倒或互相碰撞之類的原因。
王羽在忙著殺人,司馬俱和張饒雖然一死一逃,但這兩人手下都是積年悍匪,總有那麼些個要名不要命的亡命徒。
在殺了王羽就能名震天下的誘惑下,他們前赴後繼的圍攻上來,然後在王羽和狙擊手們的雙重打擊下,屍橫遍地。
徐晃在忙著趕路,他已經發現營內的異常了,自然要趕過來救駕。刀槍不長眼,主公的武藝再高,也無法絕對保障安全,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哪怕只是受點傷,也是非常不值得啊。
不過,無論逃亡者還是追殺者,他們都不是最慢的,最忙碌的是另一群人。遠在大戰開始前,他們就一直沒閒著。
「徐校尉,又有人往西邊去了,要不要攔下來?」
「真勤快呢。」徐庶嘴角輕輕一挑,露出了個充滿陽光的微笑,只可惜在黑暗中,沒人看得到,「這次就放他去,如果換成是曹孟德自己來,需得屏蔽戰場,但既然來的是鮑信,就不用那麼緊張了……唉,只怕這次又要惹子義將軍不高興了。」
「不用繼續屏蔽?」李十一聽得一頭霧水。
老實說,對這個初來乍到,卻轉眼間就壓到自己頭上的新上司,他曾經也是很不服氣的。他原來雖然只是個小兵,但跟在主公身邊這麼久,言傳身教之下,早已今非昔比了。對諜報的理解和操作,都遠在同僚之上。
不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正跟徐庶接觸過,他才發現,自己和對方別說比較,想跟上對方的思路都很難。依稀間,他甚至有了當日隨王羽去洛陽的感覺。
比如現在,他就完全搞不懂上司在說什麼。
兩面受敵,是兵家大忌,但這一戰的情況比較特殊,最危險的只有決戰開始那一刻。如果敵人恰好在奇襲發動的前後趕到奉高,那這場戰役就很可能會功虧一簣。
在那個要命的時間段之內,敵人來的越晚,泰山軍的損失就越大,最壞的情況,就是王羽等人失陷在營中,然後被身後之敵撿個大便宜。
因此,兗州方向到底會不會有敵人,敵人是誰,什麼時候會趕到,儘管這一系列問題都沒有確切的答案,王羽還是做了充分的佈置。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對戰場進行屏蔽。
泰山軍的斥候部隊數量有限,不足以進行徹底的屏蔽,但在開戰前後,封鎖奉高以西的主要道路還是沒問題的。
只要錯過關鍵的時間點,就算敵人的兵力很多,一樣討不到多大便宜。
就在昨天,安排在巨平、汶陽一帶的細作有了回報,就在黃巾主力兵臨奉高城下的同時,一支五千人的部隊從相鄰的濟北國越境而來,氣勢洶洶的直驅奉高,為首的正是濟北相鮑信。
情報顯示,以濟北軍的行軍速度,眼下應該已經到了博縣一帶,如果鮑信採用急行軍的方式,天亮前就能到達奉高。
現在城中雖然還有些守軍,但主力卻已經出城去了,要是真的被偷襲一下,恐怕……而且,這事兒跟太史將軍有什麼關係?
「據我的分析,鮑信此人外寬內忌,行事時不喜歡動腦子……」
「可是,外間風評,都說鮑使君寬厚愛人,沈毅有謀啊?」李十一大奇,不等徐庶說完,就反問道。
「所以說是外寬內忌啊。」
徐庶悠然一笑,解釋道:「吾雖沒當面與此人接觸過,但觀其行可知其人。酸棗會盟之後,鮑信對曹操極為推崇,曹操所以能整合諸侯兵馬進兵洛陽,其人出力不小。然則,在成皋之戰中,若非他不肯放權,並有多番掣肘之舉,曹孟德縱然不敵徐榮,又豈會敗的那麼慘?」
「徐校尉的意思是……」李十一若有所思。
「他推崇曹操,無非是借雞生蛋的套路罷了。他自知聲望家世不足以服眾,故而由得曹操在人前風光,待事成之後,他再仗著手中的雄厚實力,與曹孟德爭權。這樣一個人,你能指望他有一往無前的氣魄嗎?」
「原來如此。」李十一點點頭,有悟於心。
「所以,他沒得到前線情報之前,會疑神疑鬼,不敢輕動。但時間久了,他會意識到我軍在屏蔽情報,認為我軍疲弱,很可能會亡命一搏。故而,既然勝局已定,我軍就應該示敵以強,震懾敵膽,迫鮑信不戰自退!」
李十一知道,徐校尉這是在提點他,不同的情報,在不同的時間點,傳遞到不同的人手上,產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至於太史將軍為什麼會不滿,那也簡單,那位萬夫莫敵的猛人在龜山吹了好幾天風了,憋足了勁要打一場大仗,結果鮑信不戰而退,他的心情會好才怪呢。
藉著黯淡的火光,李十一看了徐庶一眼,心中暗歎:新仇舊恨,這二位的關係算是徹底沒法修補了。
「不錯。」徐庶微微一笑,對副手的領悟能力大為讚賞。
「主公最擔心的是曹操,如果是此人領兵前來,恐怕不會幹等著奉高方面的線報,而是主動刺探,一旦發現我軍在屏蔽情報,只怕會當機立斷的揮軍長驅而來。不過,他終究還是沒選擇最險的這招,而是玩了一手借刀殺人,我軍此番方得以從容應對。」
李十一這次就沒什麼疑問了。
因為王羽的風頭太勁,再加上兩人做的事太過相似,所以曹操一直無法出頭。可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此人,就會發現,此人的手段全然不在王羽之下,甚至猶有勝之!
李十一轉頭向戰場方向看了一眼,雖然空中已經徹底平靜下來,可適才那一幕,卻猶在眼前。神兵天降,這種戰法別說做,就算想,又有幾個人能想得到?自家主公戰無不勝的神話背後,這些匪夷所思的手段才是根本。
反觀曹操,對方用的策略都是中規中矩的辦法。
詐敗誘敵,利用白繞的性格,以及對兗州地勢的陌生;然後以收服白繞的計劃折服巨野李氏,李家的實力比曹操本身還要強,又不像荀家一樣,與曹嵩打過交道,有段香火情,誰能想到李家會徹底投靠曹操呢?
在巨野打了個轉,曹操的勢力已經擴大了十倍,然後他毫不猶豫的反身殺回了東郡,正在和於毒、眭固激戰,眼見著就要將東郡收入囊中。與此同時,他還不忘挑動鮑信出手,給泰山軍找麻煩。
計劃一環扣一環,不能說不是個強敵。
「曹操此人最厲害的是對局勢的判斷,他明明已經將主公視作生平大敵,在巨野收服白繞之後,也大有機會橫施暗算。可他卻壓抑住了這樣的衝動,回頭繼續去圖謀東郡。他若襲擊我軍,可能來個黃雀在後,不費吹灰之力的接收戰果,但可能性更大的是,這一仗會打成爛仗,雙方兩敗俱傷。」
徐庶肅容道:「鮑信不過跳樑小丑罷了,曹操才是我軍未來的大敵,須得嚴加提防!以此人的風格,在沒有足夠的把握之前,他不會來觸主公的霉頭,等他發動之時,定然是有了充足的把握,不得不防。」
……
鮑信並不知道自己被人小看了,在一直得不到確切情報的情況下,他最終選擇了繼續進兵。
這一次的出兵,與其說是為曹操火中取栗,還不如說是他為了自家的前程做最後一搏。
成皋之戰中,曹操的損失不是最大的,他原本就只有五千兵,重整旗鼓後,也有三千餘眾。而鮑信砸鍋賣鐵湊出來的兩萬大軍,卻是一朝覆滅,回到濟北後,也一直沒緩過氣來。
鮑信的根基在泰山,而且和王匡一樣,他也曾在何進的幕府中做事,兩家是最直接的競爭者。王羽強勢入主泰山,受到傷害最大,最直接的就是鮑信。
所以,接到曹操的傳信後,鮑信明知對方是在利用自己,還是義無反顧的答應了下來,並且發動起了所有的殘餘力量——五千兵馬,以及鮑家在泰山郡內的人脈關係。
之前的行動都很順利,他成功的趕在王羽和黃巾軍決戰前,趕到了戰場附近,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情報卻中斷了。
這個意外導致他遲疑了幾個時辰,至關重要的幾個時辰!
大軍連夜趕路,到了龜山山腳下時,他接到了最新的情報,並且有了上述的認識。
「天火?你確定?」
「這樣的大事,小的豈敢亂說?小的親眼所見,當時漫天都是火,把幾十里的連營都給照亮了,那景象簡直……」
信使臉色慘白,十足一副餘悸未消的模樣:「眼下黃巾大軍已經潰散了,好像連小天師都被抓住了。可能是因為勝局已定,所以泰山的游騎才撤掉了封鎖,去追殺黃巾了,小的這才能把消息傳遞過來。」
「……」鮑信本還半信半疑,可從第一個信使開始,消息接連不斷的傳到,無一不證實了奉高城下那場戰役的真實性,還有幾家豪強派來了家中的重量級人物,一開口就勸說起來。
「允節,大勢已定,你還是不要多想了,趁著還沒徹底撕破臉,不如乾脆就此投效如何?驃騎將軍雖然年少,但卻也是個大度之人,他初定青州,正在用人之際,以你的本領,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百萬黃巾都在彈指間便灰飛煙滅了,你這五千兵又能有何作為?若是不想屈於人下,便速速退出泰山罷,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各種勸說紛紛擾擾,鮑信更是驚怒交集。
驚的是此戰的結果,原本誰都想著泰山會有一場惡戰,連綿數月的那種,誰想到竟是一夜定了勝負;怒的是這些曾經信誓旦旦,要接應他入主泰山的豪強,竟然都打了退堂鼓。
雙重打擊之下,他的殊死一搏之心頓時土崩瓦解,揮手下令道:「退兵,速速退兵!」
命令一下,軍列當即便是一陣騷動。
本來走夜路就讓士卒們心裡很沒底;路上走走停停,也很打擊士氣;等到前方情報一到,主將立刻下令退兵,更是把一個事實擺在了士兵們的面前。
前方戰況不利!
鮑信的精銳在成皋已經折損得七七八八了,臨時拉出來的這五千軍隊,大多數都是湊數的,一部分是郡兵,另一部分乾脆就是民壯。
這樣的軍隊打順風仗還好,發現局勢不利之後,士氣崩潰的極快,鮑信心神為戰果所懾,沒注意到這麼多,等到軍列開始騷動起來,他才發覺事情不對。
正待設法安撫,卻聽得北面龜山方向傳來了一陣驚雷般的轟鳴聲。
「隆隆……隆隆……」
「這是……」鮑信臉色劇變。
下一刻,一聲尖銳的吶喊,為這一切做了說明,
「敵襲!」
聽到轟鳴聲時,士兵們已經臉色如土了,斥候的示警更是讓他們肝膽俱寒。
「穩住,穩住,來的是騎兵,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鮑信的反應不慢,第一時間做出了恰當的應對,靠著平時的威望和軍中的老卒,他暫時穩住了陣腳。
然而,當發出敵人進入火光照射的範圍後,鮑信愣住了,他身邊的親信也都打起哆嗦來,上下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從黑暗中次第躍出的,是一匹匹高大的怪獸,每匹怪獸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鎧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只露出兩隻暗紅色的眼睛。
怪獸背上,是一個全身被鐵甲包裹的怪人,青面獠牙,巨齒紅髮。怪獸前進的速度不快,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座座會移動的小山,完全不是人力所能抵擋的。
「咯咯……」鮑信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清晰地響。他感覺到勇氣正從身體上溜走,很快溜得一乾二淨。他知道這怪物是什麼,具裝鐵騎!
中平五年,靈帝在京城閱兵時,曾在儀仗中配置了一隊重騎兵,給在場之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對面的怪物開始進攻了,腳步踏在地面上猶如驚雷。它們的速度不快,卻勢不可擋,可如果人撒開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
「逃啊!」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濟北軍迅速崩潰了,士兵們扔下火把,轉過頭,以生平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黑暗深處逃去。
鮑信也放棄了徒勞的鼓舞士氣的行動,他感覺從出兵開始,自己的行動就都在敵人的預計之中,這種仗要怎麼打?他調轉馬頭,揚鞭狂奔。
「殺!」
身後傳來了一聲斷喝。
讓鮑信不解的是,敵人明明收穫了一場大勝,但那聲喝令聲中卻充滿了憤懣與不甘,好像被人擺了一道的是對方一般。
疑惑在心頭一閃而逝,鮑信無暇多想,對他來說,如何在黑暗與敵人的追殺下保住性命,這才是最關鍵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