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萬物生長,繁榮茂盛的季節。
往年,到了五、六月份,洛陽城都熱鬧非常,連高高的宮牆,和宮內幽深的園林,都擋不住外間傳來的喧嘩聲。
靈帝尚在時,每到這個季節,就會搬到北宮去居住,因為他不喜歡噪音。
不過今年的情況大有改善,若靈帝有靈,肯定會很欣慰,今年,洛陽城的夏天特別安靜,安靜到了讓人心裡直發毛的程度。
偌大個洛陽城,連雞飛狗跳的聲音都沒有,人聲更是寥寥,像是一座墳墓,令人窒息。
其實城裡不是真的沒人了,那些家業殷實的富貴人家就沒逃。
王羽當初發動的很倉促,若不是城內的恐慌已經達到了一定程度,百姓也未必就跑。這些富貴人家家大業大,想搬遷又談何容易?稍一耽擱,就來不及了。
何況,這些世家的家中,多半都有人在朝中做官,好容易得來的官職,又豈能說捨就捨?
反正一直以來,西涼**害的都是普通平民,對世家還是很敬重的,這一點,從董卓對名士的追捧中就能看得出。
所以,各世家都穩坐泰山,絲毫不顯慌亂。
百姓跑了就跑了,跑出去沒活路,遲早也得回來,不回來也不要緊,天下這麼大,草民還不多得是?
為什麼叫草民,就是因為這些人跟野草一樣,很多,生命力也很頑強,可以隨意擺弄!
城裡之所以這麼沉寂,主要還是因為南邊的戰事。
那一戰的勝負關聯極大,將會影響到天下局勢的走向,儘管洛陽一方佔據了上風,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有意外,畢竟對手是那個王鵬舉!
城裡的西涼人都很焦躁。一方面是出於恐懼,另一方面,他們的頭目董卓現在的情緒也很糟糕。沒人想在這種時候引起西涼人的注意,因為那樣做的後果非常非常的嚴重。
宮外靜,宮內更靜。
在中平六年的動亂中,宮內的宦官早就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宮娥。其中老醜的都被調去北宮,伺候皇帝去了。留在南宮的,多半都是年紀較小的,董丞相就喜歡這種。
年紀小,膽子也不大,何況宮娥們都知道,伺候董丞相可不是什麼好差事。這個胖子的脾氣極其暴躁,和那些一翻臉就動刀的胡人差不多,尤其是在他心情惡劣的時候,就更加可怕了。
自從王羽在南陽舉兵的消息傳來,宮裡就一直沒消停過。從那天開始,累計被董卓打死、或者用各種方法虐待而死的宮娥。已經超過了五十人,平均下來,一天差不多快兩個!
宮女們現在恨極了四周的高牆,要不是這東西的阻擋,大家早就離開這個牢籠……不,是煉獄了!她們日夜祈禱著,盼望所向無敵的王鵬舉再一次大顯神威。攻進洛陽,將她們也解救出去,就好像司徒府的那些歌姬一樣。
正因為全城都是死寂一片。所以,當一陣劇烈的馬蹄聲從西門方向傳來時,幾乎整個洛陽都被驚動了!
「岳丈,丞相,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是女婿李儒的聲音,能讓他慌亂至此的消息……酒杯掉在了身上,錦袍濕了一大片,但驚立而起的董卓卻絲毫沒有察覺。
盛夏時節,驕陽似火,但董卓卻感覺身遭有一陣陣的陰風吹過,吹到他的身上,吹進他的骨髓,一陣陣的冰寒在他四肢百骸裡擴散著,將他徹底凍結,讓他顫慄都顫慄不出來!
一切都變得飄忽不定,模糊不清起來。
眼看著女婿狼狽不堪的跑了進來,董卓依稀記起,這個最得力的心腹兼女婿,是很注重儀容的。拉攏名士的策略,就是出自這位女婿之口,名士,是最講究儀容的,他當初就是這麼說的……
可現在,女婿連外袍都沒穿好,衣襟下面,露出了紅色的一角,那是一個紅肚兜,嗯,會是誰的呢?董卓的思緒有些飄忽。
女婿衝到了自己的面前,嘴巴張合著,神情惶恐而焦慮,似乎他在說些什麼,可是,自己卻什麼都沒聽見,這是怎麼回事呢?是安靜得太久,耳朵不管用了嗎?
「磕……磕……」
董卓張開嘴,想問問女婿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什麼都沒說出來,只聽見了一陣清脆而急促的碰撞聲。他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這是牙齒打架的聲音,通常只有人在極度恐懼,或感到寒冷的時候,才會出現。
那麼,自己是在恐懼嗎?是在寒冷嗎?
是的,自己確實是在害怕,怕得牙齒打顫,渾身發抖,這不丟臉,碰上這種事,換誰能不怕?
形勢本來一片大好,結果,一個沒人聽過名字的黃毛小子突然從天而降,割了自己的耳朵,然後把自己的兵馬打得七零八落,把好好的局勢攪得一團糟。
為此,自己冒險任用了那個不怎麼聽話的徐公卿,冒著被那個倔老頭反戈一擊的危險,也要先解決另一個麻煩,結果……
「徐公卿已經敗了?軍情如何?他現在人在何處?」不知過了多久,董卓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說實在的,他已經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了,那聲音黯啞而乾澀,彷彿是鐵匠鋪收工時的風箱最後噴出的氣流一般,斷斷續續的。
「慘敗!」戰況李儒已經反覆說了好幾遍了,但他知道,岳丈需要時間適應:「徐榮沒於陣中,餘眾或被王鵬舉就地收編,或是四散而逃,只有雍州軍有一部分回返伊闋關,但士氣已經徹底崩潰,再無戰力了。」
「胡……胡軫呢?」董卓還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對這個老部下他還是很熟悉的,只要不是敗的太慘,他就應該能帶著一部分部隊跑掉,虎牢關那仗就是如此。
「不知所蹤。」李儒搖搖頭,董卓眼前又是一黑。
「軍,軍情到底如何?」
「小婿不知。」李儒一問三不知。
「那你怎麼知道敗了的?」董卓怒了,敗了也就罷了,怎麼可能敗得稀里糊塗呢?
「回稟丞相……」李儒十分擔心的看著董卓。但在後者的逼視下,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如實稟報道:「是谷城的守軍發出的警訊……」
「谷城?」這個答案徹底完全了董卓的預料,他不解道:「谷城在洛陽西邊啊?」
「是幽州輕騎!幽州輕騎在谷城下呼嘯而過,奔函谷關去了……」
「噗!」連遭重擊,最後的打擊更是沉重得無以復加,董卓再也撐不住了,一口老血了李儒一頭一臉,大叫一聲:「天亡我也!」然後他眼前一黑。仰天便倒,就此人事不知。
「太醫,快傳太醫!」李儒撕心裂肺的慘嚎,響徹了整個宮苑。
……
陽人之戰慘敗的消息,李儒本是打算要封鎖消息的,至少在董卓醒過來之前,必須得封鎖消息。然而,他的如意算盤沒打成,就在董卓暈厥不久之後,胡軫帶著殘部從南門進了城。
結果。消息一下就傳開了,人心也一下就騷動起來。
不過。這一次,就沒人敢奔走相告,商議對策了,沒有了民眾的掩護,官宦們的目標太明顯,容易被西涼人盯上。官員們也只能在自己家裡,召集心腹幕僚們商議對策了。當然,這其中也有例外。
永和裡的那座宅院清靜如故,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外界的影響。連對弈的兩個老者的位置都沒變,變的,只有棋盤上的棋局。
「啪!」棋子落盤,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義真,你怎麼看?」
「難說。」皇甫嵩搖搖頭,一臉驚歎和不解之色,雖然他眼睛盯著看的是棋盤,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思根本就沒在棋局上面。
「吾知王鵬舉此子不凡,但他居然以少勝多贏了徐公卿,這實在讓人難以想像啊!」
朱雋的心思也沒放在棋盤上面,將皇甫嵩遲遲不應招,他乾脆抬頭問道:「換了你是王鵬舉,你會如何應對?」
「我若知道洛陽空虛,徐公卿糧草有限,又有幽州輕騎這張王牌在手,必然會做持久打算。從陽人一線開始,且戰且退,以幽州輕騎迂迴後方,待徐公卿糧草不濟,再做決戰,速戰的話……」皇甫嵩凝神思索,手指在棋盤上輕叩,眉頭漸漸皺緊。
朱雋知道,這是老友全神貫注的思考時,特有的舉止,以往他見過幾次,一次是在穎川,一次是在西涼。那兩次的戰局,都是異常不利,最後只能靠了皇甫嵩的奇計,才得以反敗為勝。
這一次,皇甫嵩思考的時間遠遠超過了那兩次,最後,他突然將手中棋子一扔,苦笑著歎道:「老了,老了,大江後浪推前浪啊!若是易地而處,與徐公卿速戰,某唯有敗亡一途,不可能贏的,更不可能是這種大勝!連胡軫的胡騎都十不存一,這種大勝……匪夷所思啊!」
「絲!」朱雋倒抽一口冷氣,老友在瞭解徐榮底細,又知道部分結果的情況下,仍推演不出獲勝之法,那王鵬舉又是如何勝的?
「此子的韜略難道已經……」老友可是名符其實的大漢第一名將啊!
「倒是不能就此下定論,」皇甫嵩擺擺手,道:「只能說,王鵬舉此子出奇制勝的能力,已經遠非常人能夠想像,連徐公卿這樣的人物都著了他的道。危亡之際,出了如此人物,真不知對大漢來說,是福還是禍啊。」
「對大漢朝來說是福是禍,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董仲穎這次要糟糕,而且不是一般的糟糕,是大大的糟糕,哈哈。」朱雋也是豁達的人,聽老友這麼一說,他笑了。
「陽人之戰到底如何,不久就應該有消息,此節到時再論不遲,現在的問題是,王鵬舉接下來行止如何?」
「難說。」皇甫嵩再次給出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對這位當朝名將來說,在戰略方面發生這種事,是很少有的事情。
「換成以前,我會猜他揮軍北上,不過,用奇打敗徐公卿的人,肯定不是一味求險的劍走偏鋒之人,他不會權衡不出其中的利弊。」
「那……」朱雋的眉頭也皺起來了。
皇甫嵩釋然一笑道:「公偉,你我已是閒散之身,想那麼多幹嘛?以欣賞的角度,看後輩展示本領,不也是很賞心悅目的一件事嗎?」
「義真兄說的是,卻是小弟著相了,不過義真兄也有不是之處,」朱雋點點頭,又搖搖頭,笑道:「如此勝景,僅觀之何足?應煮酒賞之才是,還不把你的藏在後院的陳釀搬出來麼?」
「公偉你啊……」皇甫嵩抬手指指老友,也是欣然一笑:「也罷,大漢朝後繼有人,你我也可以將擔子放下了,來人啊,將老夫且飲之,且賞之。」
兩位當朝名將相視一笑,眼神中儘是灑脫從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