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兵北上,這個消息如同旋風一般卷遍了中原大地。
王羽麾下的兵馬很駁雜,來自天南地北,從前的身份也各異,以數量論,主力也以河內郡兵為主。
不過,世人還是更願意以泰山兵來稱呼王羽的軍隊,因為這支軍隊是因其主將才名聞天下的,對這支軍隊本身,幾乎無人關注。縱然偶爾有人提及,也多半是從軍隊數量上,作為推測勝負的論據罷了。
「他麾下統共才萬餘兵馬,如今徐榮擁兵三萬餘,多有北軍精銳,其用兵亦穩健,兵法云: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敵人攜眾以堂堂之師而來,王鵬舉以弱旅當之,不能出奇,出奇也難以奏效,他怎麼可能打得贏這一仗?」
「古語有云:驕兵必敗,說的就是王鵬舉這種人,他屢次行險,皆僥倖得利,所以,他此番也是固態萌發,想搏利邀名罷了!」
「蔡兄說的是,以某觀之,說不定啊,他到了魯陽就不會繼續前進了,只是故作姿態而已。」
雖然語氣故作老成,可聽聲就知道,參與討論的不過是群少年罷了。說是少年可能都有些勉強,因為在場者,不乏尚未束髮的童子,若是換掉身上的儒士服,放下手中的筆墨絹扇,拿起同齡人一樣的棒棒糖,他們和在街邊嬉戲的頑童沒有半點不同。
能聚集到如此眾多的小大人,高談闊論天下大事。當今之世,只有一種地方,那就是名士們開設的學堂。
這時代的學堂都是私人性質的,由名聲很大的名士開設在自家府邸,管飯或不管飯。
自忖有本事通過考核,或者與開設學堂的名士有淵源,就可以將家中子弟送來,又或自己投身上門以求學。
當年劉備和公孫瓚,就是都在大儒盧植的學堂求過學,故而有了同學的名分。
自中平元年以來。天下大亂,名士們自保都難,哪裡還顧得上開堂授課?於是,各地的學堂也就相繼荒廢了下來,只有未受戰火波及的荊州和江東,依然維持著從前的規模。
這時代的江東,相對落後,人口少,名士更少。遠遠比不上天下精英聚集的荊襄之地。
荊襄,尤其是南郡。名士眾多,學堂遍地,教育領先帶來的成果,此刻尚不明顯,但在十年之後,荊襄的後起之秀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傲視中原,這才有了劉皇叔的鹹魚翻身。
在荊襄眾多學堂中,有一間被世人所推崇。公認為當世第一,這就是鹿門山學堂!
「你們說的看似有理,其實膚淺之極,如果單以軍隊多寡,就能斷定戰爭勝負,那還打什麼仗?對戰雙方各派一名使者,去對方那裡數人頭不就好了?少的一方認輸。多的一方直接獲勝,這世間將少了多少殺戮和仇恨啊!」
學童大多都不看好王羽,不過,鹿門山這樣的學堂。即便是垂髫幼童,辯論起來,也會有很獨特,乃至精到的見解,輿論也非是一面倒。
「我道是誰,這不是龐公的木頭侄子嗎?怎麼,你也對天下大事感興趣了?想跟我等辯一辯?行,不過,你若是輸了,可別怪咱們欺負你不會說話,人多欺負人少,更不能向先生告狀!」
「這一仗當真牽動人心,連素來不說話的阿丑都這麼著緊,只可惜啊,阿丑你難得發表一次意見,卻錯的這麼離譜。」
看清說話之人,眾學童頓時哄笑起來,礙於此童的身份,他們倒不敢說的太過,但稱呼上的輕視卻是顯而易見的。
「你們也別笑了,前幾日,水鏡先生曾讚過阿丑,讚他內秀於心,將來會成為江南第一名士呢!今天的阿丑和往日可是大不一樣了喔。」
「內秀啊,呵,憑阿丑這副尊榮,也只能內秀了,不然又能如何?」
「你們就別鬧了,水鏡先生的話也能當真?你們不知道水鏡先生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麼,人家問他什麼,他都說好,好,連他夫人以此問他,他也說:像你這樣說,也很好。他說阿丑好,你們就信的麼?」
哄笑聲更響亮了,被嘲笑的那個學童長相確實不好看,濃眉掀鼻,眼小嘴大。
這個時代以貌取人之風很重,長得醜,別說當官,就算當個幕僚,都不招人待見。貌醜,受人白眼多,自信心就差,也難怪這學童不善言談了。
此刻,被眾人七嘴八舌的一嘲笑,他急的面紅耳赤的,卻只是說不出話來。
「孟子曰: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你們嘲笑士元,卻只用些捕風捉影的閒言碎語來說嘴,自辱尚且不自知,虧得你們還有顏面立於鹿門山之下麼?」
他自己無法反駁,卻有人幫忙打不平,一片哄笑聲中,一名比他更幼小的學童站到了他身邊,揚聲發話,神情肅然,一下就把眾人的喧鬧聲給壓下去了。
「孔明,你又來打報不平!」
「公道自在人心,打報不平乃是順天而行,有何不可?難道你們敢當著水鏡先生的面,叫他好好先生麼?若是誰敢,亮就當面向他致歉,如何?」沒有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打抱不平這位的詞鋒犀利多了。
「……」眾學童面面相覷,哪敢應聲?
水鏡先生司馬徽乃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與此地之主龐德公其名,說是一言定人前途也不為過。他們家世都不凡,家中長輩自然可以隨意談笑,可是他們哪有這個資格?
不需要司馬徽自己說什麼,只要傳言出去,一句不分尊卑,狂悖無行就能讓他們前程盡毀。
「孔明,你說我們說的都是閒言碎語。那你倒是說說,我們錯在何處?士元他偏偏又對了不成?」
「士元說的難道不對嗎?」
「當然不對了!戰爭勝負不能全由軍隊多寡而定,可是,想以弱勝強,敵人須得是會犯低級錯誤的庸將才行,如宋襄公之於鴻水,趙國趙括之於長平,若長平之戰趙國不換將,以廉頗之穩健,白起縱然再強。又豈能奈何得了趙軍?」
「你們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諸葛亮不知從哪裡翻出一柄扇子,學龐德公那樣搧動幾下,悠然道:「兵法的魅力,就在於其不可預知性,趙括之前,白起、廉頗一直在對峙,尚未決戰,你們怎能斷定誰贏誰輸?敵人是庸將才能以少勝多?你們只知道趙括、宋襄,卻怎麼不知道孫臏、龐涓?」
這時代的授課沒有一定之規。都是老師想講什麼就講什麼,這些學童在家中也有耳濡目染。故而也通曉些兵法戰略,但較真起來,誰又能比得過看書一目十行,只觀其大略,卻過目不忘的諸葛亮?
孫臏和龐涓這一對,龐涓一直都是當陪襯的,反面角色麼,但實際上的龐涓,卻是戰國時代有數的名將之一。
「龐涓當年率領魏國大軍。北拔邯鄲,西圍定陽,差點將半個趙國納入魏國版圖,桂陵之後更是盡收河西失地……」
諸葛亮慷慨陳詞,言語擲地有聲:「試問,誰敢以庸將視之?然則孫臏技高一籌,增兵減灶以惑敵。圍魏救趙以調動敵人,最後以少勝多,一舉制敵!這,難道不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經典戰例嗎?」
「如今王將軍率軍北上,尚未交兵,你們就斷言勝負,若是他日王將軍旗開得勝,你們今日言詞尚在,豈有不自辱之理?何況,王將軍北上,又豈如孫文台一般,僅是出於私心?他北上乃是為了勤王救國,即便眾寡不敵,我等也當善禱善頌,祝其旗開得勝,哪有反過來詛咒的道理?」
他引經據典,最後更是將問題的高度上升到了愛國範疇,眾童哪裡辯得過他?一個個瞠目結舌之餘,卻也不肯服氣,紛紛道:「偏是他有理,每次都是他有理,咱們說不過他,且只管任他去,不理他也就是了。」
說著,紛紛散去,小諸葛亮一番雄辯得勝,卻僅僅贏得了龐統的友情,而被眾人所摒棄,此中利弊得失,還真的很難說。
當然,他自己也不在意,這種事他經歷的多了,只當是鶴立雞群必須經歷的一幕,全然不往心裡去。
「荊襄人傑地靈,果然不虛,小小幼童,尚未足十歲,就能發此宏論,雄辯滔滔,令得我心亦有慼慼然。廣元,你我這般年紀時,可有此見識口才?」
學堂裡的學員並不止少年和幼童,也有不少年紀較大的,甚至不乏已經廣有名聲,學有所成之人,比如司徒崔烈之子,崔均字州平者,也是在學堂掛了名的。這些人年紀長,自不會加入少年們的辯論,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發表看法,感慨所見所聞。
說話之人,是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的同伴和他年紀差不多,此刻也是一臉的驚歎。
「我倒還好,雖然不如,可也相差不多,但元直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只會舞刀弄槍呢!別說龐涓這樣的古人,恐怕你連龐德公都不知道。」
「聖人云:唾面自乾,你取笑於我,我只當誇讚,如今我確實精進了。聖人又有言道:浪子回頭金不換,我……」
「好了,元直,你就別再亂引經典了,天知道是哪位聖人說了這些話……你別忘了,這裡可是鹿門山,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被龐德公趕出山門。」
「廣元,不如我們打個賭好不好?」
「你又要賭?小心我告訴伯母,讓她罰你!」
「誒,又不賭錢的,咱們就拿洛陽這場戰事打賭,若是王將軍贏了,你就跟我一起去他軍前投效;若是他輸了,但保住了命,那就我一個人去,如何?」
「你又來了!」
字廣元那人惱了:「在穎川鬧事殺人的是你;說來荊州遊學進益的也是你;兩月前,聞得關東諸侯內訌,感慨人心叵測,世事艱險,要歸隱田園,嘯傲山林的還是你徐庶徐元直!現在,你又要去投軍!有沒有搞錯,要去你自己去,不要拉上我!」
「廣元兄,一世人兩兄弟,我們當然要同甘共苦才好,我怎好意思一個人去叱吒風雲,把你孤零零的丟在這鹿門山吹冷風呢?」
「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是想找個伴而已,若不是孔明和士元年紀太小,你說不定就拉著他們去了。還是那句話,你要去,就自己去,少來煩我,你若執意要去,我便留在荊州幫你奉養伯母,若他日你當真有成,再……」
「廣元兄,你果然是庶的知己啊!」
「你別抱我,也別哭,哇,不要把鼻涕蹭到我身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