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內,燈火通明,人倒不多,除了起身相迎的王羽,就只有面無表情,侍立其後的於禁了。
果然,這是要攤牌了,小傢伙不是一般的急性子呢。
賈詡不敢托大,急忙辭謝:「階下之囚,哪敢當將軍如此相待?慚愧,慚愧。」
「文和先生過謙了,先生有洞徹人心之能,通達世事,乃是天下奇才,本將又非桀驁昏聵之人,自然要以禮相待,以誠相待。羽有勇,先生有謀,羽若能有幸得先生之助,自是如虎添翼,或曰如魚得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羽開門見山,直接將醞釀已久的台詞說了出來。
「將軍的自謙和對詡的推崇,都太過了……既然將軍提及要坦誠相待,詡冒昧,敢請與將軍開誠佈公的一談,未知將軍意下如何?」
賈詡的語氣很誠懇,但王羽今天已經領教過很多次了,知道眼前這位毒士控制情緒的本領,堪稱天下無雙,想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看出點什麼不太現實。
不過,聽了賈詡的話,王羽知道,自己的暗示對方已經收到了,並且願意為此做出一定限度的讓步。
肯正經八百的談,那就有門兒。
「自當如此,先生請坐。」王羽抬手延客。
「將軍請。」
賓主落座,見賈詡看向身後,王羽心知對方在疑惑什麼,解釋道:「文則乃是本將心腹,如手足一般,參贊軍機,諸事皆不必相瞞,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有話不妨直說。」
賈詡笑瞇瞇的全不介意:「無妨,無妨。」
於禁在泰山軍中的地位,在他的預料之中,王羽有大志向,又有智謀,而無論泰山還是河內,底子都很薄,這樣的將才自然是要重用的,否則哪裡又談得上愛才若渴?
倒是此舉的用意很耐人尋味,如果自己猜的不錯,小傢伙一方面是想向自己表達人才觀,另一方面,則是示恩於人。
這兩個效果,都圓滿的達到了。
那於文則臉上神情依然平靜,但眼神中的熱切,卻是無法遮掩的,根本瞞不過自己的眼睛。而自己的心思麼……至少,小傢伙的開場白確實很坦誠,只是後面那招,似乎有些太心急了……
也罷,那就有話直說好了。
「將軍既知賈詡微末之名,當對西涼之地的局勢民情有些瞭解吧?」
王羽硬著頭皮答道:「略知。」
就知道老滑頭不會這麼容易就範,這個問題確實有點難啊,
自己只知道西涼很亂,勢力很多,具體是怎麼個亂法,那就兩眼一抹黑了。至於民情,這種事別說是自己,就算把後世那些個開講壇的大拿找過來,恐怕也只能乾瞪眼啊。
好在賈詡沒打算難為王羽,這一問雖少有些試探之意,但更多的卻是為了承接話題。
「西涼之地,向來混亂,自漢武時代的西進之後,逐漸形成了以漢、羌為主,諸胡混雜的局面。諸胡皆是欺軟怕硬的性子,大漢強盛時,就算受到官吏欺壓,也只是忍氣吞聲,笑臉相對,而漢家百姓素來良善,少有欺人之舉,當時的西涼,和中原並無多大的區別。」
「後來王莽亂政,光武中興,經歷了這場大亂之後,大漢江山江河日下,對西涼的控制開始減弱。自安帝時起,羌人便連結諸胡,反亂不休,綿延至今已有八十餘年,規模最大的一場,莫過於中平元年時,邊章、韓遂為首的那場大亂了……」
賈詡的長篇大論,讓王羽漲了不少知識,不過,他卻有些摸不到頭腦,不知道西北形勢,跟現在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莫非,對方是想要自己經略西北?不可能!即便沒有後世的見識,單憑這番話,也知道西北河山殘破,難有作為了,賈詡這樣的聰明人,不會不知道自己話裡蘊含的意思吧?
只聽賈詡語氣深沉的繼續說道:「諸胡自認受到了欺壓,所以要報仇,但他們尋仇的對象,卻不是欺壓他們的官吏,而是無辜百姓!而朝廷屢次征討,收效甚微,亦生出了放棄西涼,退守三輔的念頭,一時間,在朝中喧囂塵上,幾成事實。羌人聞訊之後,氣焰更是高漲,反亂愈發難平……」
王羽接口道:「守護不了疆土,亦保護不了百姓,沒能力也就罷了,連這樣的心思都沒有,還算是什麼朝廷?簡直丟盡了大漢列祖列宗的顏面,這樣的朝廷,確實該進垃圾堆了。」
「……」賈詡微微一愣,王羽這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他再次感歎,那個一根筋的王匡,到底是怎麼生出這種兒子的?差太多了吧?驚訝過後,他心中卻微微有些痛快。這種念頭,在他心裡未嘗沒轉過,但卻從來不敢訴諸於口。
「想要在西涼那個混亂之地立身保命,只有兩條路,第一條是光明大道,出仕為官。如前所說,欺壓諸胡的是官吏,如今與羌胡眉來眼去,稱兄道弟的,同樣是他們,有個官職在身,或者和大人物們扯上關係,就可在西涼行走無礙。」
賈詡稍一停頓,提起一樁往事來:「將軍知詡之名,應當也知道當日之事。詡曾舉孝廉,卻無缺可出,只能黯然返鄉,途中路過汧地,與同伴為胡人所執。詡詐稱段太尉外孫,故而得脫,同伴則都被活埋了。」
說著,他苦笑一聲:「此舉頗受閻公推崇,在西涼也頗受讚譽,但是,在中原就頗遭詬病了。說詡不仁不義者眾多,可諸公身居萬全之地,又哪裡知道西涼百姓的苦楚呢?」
王羽曬然道:「演戲演全套,西涼世家名士,皆視百姓如螻蟻,文和先生既然假托世家子的身份,藉以脫險,自然不能回頭去救別人。救不救得出來還在其次,搞不好,先生自己也要搭進去,先生的處斷全無不妥之處。」
「將軍此言……」賈詡感慨萬千,這件事發生得很早,聽說並評價過的人也很多,但類似王羽這樣的評語,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即便那位對他甚為推崇的名士閻忠,也只是稱讚他機敏靈活,對仁義之類的,都是避而不談。
閻忠的見識未必比不上王羽,他人在西涼,對西涼的情況肯定也更熟悉,他不會看不出王羽說的這些道理,迴避不談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士庶之別,在這位名士的心中早已紮了根,根深蒂固,無可動搖。
王羽擺擺手,笑道:「就事論事罷了,文和先生可別誤會了,以為羽是在拍你的馬屁。」
「將軍見識獨到,語出驚人,賈詡佩服。」賈詡拱拱手,稱讚了幾句,繼續講述著他的故事。
「仕途走不通,就只能自謀生路。賈家不是世家,但親戚鄰里,也多半有親緣關係,集合眾人之力,建設堡寨以自保,乃是唯一的可行之道。若非如此,在羌胡和官府的內外煎熬之下,西涼哪裡還有生民在?」
聽到這裡,王羽開始明白賈詡的意思了,賈詡接下來的話,也驗證了他的猜想。
「董仲穎少游羌中,盡與其豪帥相結,時日久了,難免也沾染了不少胡人之氣,將軍只消觀其麾下兵卒即可知曉。此人殘暴成性,與羌胡無異,詡降將軍本不要緊,但若為董卓知曉,那賈家上下幾百口,恐怕就……」
於禁突然接口道:「牛輔既是董賊女婿,若以之為質……」
「不成的。」賈詡頹然搖頭,也不看於禁,視線只在王羽臉上打轉。
「的確不行。」王羽點點頭,「若董卓那只耳朵尚在,此事倒大有可為,但現在麼……何況,如文和先生所說,董賊性情與羌胡相似,胡人重勇力而輕血緣,牛輔一敗再敗,在西涼軍內部的威望恐怕已經下降到了一定程度,以他為質,董卓只怕不會就範,反而會惱羞成怒。」
「將軍英明。」賈詡鬆了口氣。
王羽沉吟道:「文和先生的意思,本將已經明白了……」
賈詡長篇大論的說了小半夜,其實都是在旁敲側擊的說明苦衷。
西涼那地方很凶險,而且賈家寨那幾百號人,幾十年的生死與共下來,就算血緣關係淡點,也跟一家人無異了。賈詡若叛,董卓知道後,肯定不會手軟,關西都是董卓的地盤,賈家就算能提前收到消息,也逃不出來。
想強行招降賈詡很容易,正如王羽之前暗示的那樣,只要把牛輔放回去,傳遞點假消息就可以了。可是,若是賈家的人都死了,這樣的招降也沒有意義,賈詡說的很明白,家人是他的重要依靠,也是最為珍視的。
除非對方是個老實人,否則,害死人全家,還將人留在身邊當軍師,純粹是自找不痛快。賈詡是老實人麼?開玩笑,他若也算是老實人,天下早就大同了。
賈詡這一招訴衷腸非常犀利,連消帶打的消除了王羽的威脅不說,還動之以情,把一個巨大的難題擺在了王羽面前。
想要招攬咱?沒問題,首先你得把我家人給救出來,沒有後顧之憂,咱們才能接著往下談,否則的話,說啥也是白搭。
想救人?這事兒可不容易,至少一個牛輔的份量是肯定不夠的,一旦搞出差錯,那就徹底搞砸了。即便以賈詡的智謀,也想不到妥善的解決之法。
擺在王羽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就是放人,留點情面以待他日再相見。
然而,王羽是什麼人,哪會這麼容易就放棄?他捨不得誒,天大地大,人海茫茫,這一錯過,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誰又能預估到時候會碰上什麼其他的麻煩?
不就是一個條件嗎?
不怕條件太高,毒士值這個身價,就怕不得其門而入,只要對方擺明車馬的亮出條件,問題就只剩下怎麼解決了。
王羽喜歡這種模式,很直接,很對他的胃口。
「文和先生,那就一言為定,賈家的人,由本將設法營救,待先生與家人團聚之時,就是先生正式成為本將軍師之日,如何?」
「……須得毫髮無傷才好。」
「那是自然。」王羽答得乾脆。
王羽答應得太乾脆,賈詡有些不放心,思索著其中會不會有什麼漏洞:「那時日……」
「一年之內。」
賈詡遲疑道:「那這期間,詡……」
王羽大大方方的答道:「先生就留在營中,本將自會設法,不使董賊生疑。先生若是不放心,待本將定計之時,就請一同參詳,以免本將慮事不周,有所疏漏,如何?」
「……」賈詡無語,他發現自己這個老狐狸被小滑頭給圈進去了。
救人?沒問題,肯定要救,這期間你也可以出工不出力。但是,如果你完全甩手不管,出了問題,就怪不得別人了,誰讓你袖手旁觀來著?
「也罷,此事且依將軍。」賈詡苦笑一聲,隨即肅容道:「既然將軍有言在此,那詡亦有幾事不明,還望將軍不吝為詡解惑。」
來了!
王羽大喜。
論策略,問志向,小說裡面招攬謀士,通常都有這麼個步驟,到了這一步,說明對方已經動心了。拋去家人的問題不談,只要過了這一關,這個軍師基本上就跑不掉了。
他抖擻精神,凝神靜聽。
賈詡緩緩道:「敢問將軍,若無賈詡之事,將軍原定何時回返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