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馬面困在陰沉木巨棺之中,走投無路的我,此時此刻腦海中卻如放電影般,悠悠勾起一幅我以前小的時候,在古城看到的終身難忘的情景……
那是大概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廣東剛改革開放,但是春風還沒吹到鳳城這個小地方。而當時的鳳城,也還是一個小縣城,還沒升格擴大區域、一躍成為地級市,只能寂寞地蹲在地圖上,守著鳥不生蛋兔不拉屎的地盤。
可作為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這裡無論是風光古跡,還是來往客商,絕對不會比別的地方的人氣遜色半分。
鳳城潮州,歷史上從地理位置可以區分成東賈、西市,南宅、北衙的格局,也有以古城內按傳統的職業劃分稱為「北貴、南富、東財、西丁」的說法,即東面由於靠韓江,是閩、贛經水路貿易之地,因此商賈雲集,這裡多為倉儲、客棧、酒樓、妓館;西面因緊靠潮汕平原,交通便利,因此為農產品的集散地,有各色各類的城鄉貿易市場;南面一帶為民居宅第的集中地,並形成了人們所熟悉的古城十大巷:猷巷、灶巷、義井巷、興寧巷、甲第巷、傢伙巷、石牌巷、辜厝巷、鄭厝巷、庵巷,巷中多為豪富宅院;北面自宋建子城以來,一直是府、縣等各級官衙所在地,比如徐駙馬府和黃尚書府等。
而我爺爺家,就住在上水門街頭,也就是在鳳城中軸的太平路一帶。太平路也就是鳳城人口中的「大街」,昔日街上可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各式人種好不喧嘩。那年夏天的一日清晨,爺爺閒來無事,帶還沒上幼兒園的我在大街上隨意溜躂,忽然見到不遠處的騎樓下給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水洩不通,爺孫倆好奇不已便擠進去湊湊熱鬧。
我當時騎坐在爺爺肩上,正好居高臨下看的一清二楚,只見站在圓圈中間的是一個臉色紅得發紫的中年男人和一個二十出頭的病婦。中年男人五大三粗,膀闊腰圓,一身橫練的筋骨疙瘩,可謂「拳上能走馬,臂上能站人」。而病婦臉色蒼白,瘦如竹竿,不時咳出聲響,但儘管如此,卻絲毫掩不住她那一副天生麗質的美人模樣。
此時這中年男人一對豹眼環視了人群,雙手忽地在胸前拱拳,一開口便聲如洪鐘:「各位兄弟父老、鄉親姐妹,小弟我汪紫從窮鄉僻壤來到古城大街,實屬榮幸至極!奈何這幾個月為吾妻治病花錢如流水,囊中漸見羞澀,無奈之下只好把家傳的上好棺材一副拿出來變賣,權當盤纏……」
緊接著,中年男人對著圍觀者深深地作了個揖,病婦也是含胸低頭,一副楚楚可憐的黛玉相。見狀,大家紛紛交頭接耳,頓起惻隱之心。而少不更事的我卻禁不住好奇地問了句:「這位叔叔,你想賣的傳家寶,可是個啥玩意啊?」
「問得好!」中年男人大喊一句,身子往後一閃,亮出兩夫妻背後的一具黝黑渾厚的物品!周圍群眾如拎著脖子的鴨子般伸長脖子望去,不禁有些吃驚。因為這位中年男子買的不是吃的穿的,也不是用的玩的,而是死人才消受得起的……
棺材!
一看到這副巨棺,圍觀者一下子炸了鍋:試問買啥賣啥都好,誰會平白無故為自己添一具這玩意?這不是詛咒自家死人麼?於是有些迷信的低聲罵著「不吉利啊不吉利!」地走開了,但是更多的選擇留下來看熱鬧,都是想著瞅瞅誰會買下這副看上去黑不溜秋的大傢伙。
就在大家打量著巨棺、嘲笑著這對倒霉的夫妻時,有一個肥胖臃腫的身軀從人群中撥開一條路子,一邊悠哉悠哉扇著折扇,一邊搖頭晃腦地走到了中年男人面前。大夥一看,心知這回可有好戲瞧瞧咯。
我也扭頭望去,只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鳳城糧食局局長的獨子——王上威。看到王上威,我就想起往日聽到關於他的一些閒言碎語。
那時候供求還是相對緊張,很多東西還需要憑票供應,糧食也不例外。古諺說得好:「民以食為天」,人是鐵飯是鋼,倘若斷了口糧、沒了飯吃,那可是萬萬不能的事。於是有了個糧食局局長撐腰的王上利用其父親的關係,大搞特權,又暗中走私騙歲,發得不明不白,在那萬元戶還比較稀罕的年代早已是百萬富翁,更因其驕奢淫慾、橫行鳳城被譽為「北門銀槍小霸王」。
這個時候,銀槍小霸王王上這顆大刺瘤來著,肯定不是為了買棺材,那無非是來砸場子。於是大家都拭目以待一場鬧劇上演,我也暗暗為中年男子汪紫捏了把汗。
只見王上踱著八字步來到巨棺前,用餘光打量了一番,最後眼睛停留在病婦那瓷白的胸脯上,如蒼蠅般盯了許久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喂,你買的是啥木頭疙瘩,敢說是傳家寶?」
中年男子極為不悅,卻隱忍不發,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賣的傳家寶棺,乃是絕世好木——陰沉木製成,別說鳳城了,就算尋遍神州各地,也不能找出一副可以與之相媲美!」
「笑話,」銀槍小霸王王上威屑地嘲諷,「別當我是鄉巴佬對付才行哇,你說這是陰沉木,那它就是陰沉木麼?那你叫『汪紫』,我就得當你王子呀?我還叫『王上』呢,照你這麼說來,那我不就是你爸啦?」
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中年男子頓了頓,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刁難有些怒不可遏了,我看到一旁的病婦死命扯著他的衣角,才讓他高舉的拳頭縮了回來。
只見中年男人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哼」字,冷冷地抬眼望著王上威,強抑著惱怒之火對他說道:「我這家傳寶棺可不是隨便亂蓋胡吹的!不僅是『五等』中的上上等『天同地』,底幫蓋厚度相同,板料厚六寸……」
「而且屬於『四格』中的頂級豪華格——『二十八逗』!」中年男子說完這最後一句,人群不禁發出一片如雲的「嘖嘖」稱讚聲。
「二十八逗?是什麼玩意啊?」我又用稚氣未脫的童聲問道。
「問得好!」
中年男人又是用洪鐘般的嗓子大吼一句,像朝王子威示威般高聲唱道:「在我們的潮州話裡頭,『逗』意同湊、拼,幾塊木板拼成一口棺材,就叫幾逗。比如一逗,也就是說底蓋左右幫全由一塊木板拼成。此外還有十二逗、二十逗等,最好的便是二十八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