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聯想起從前,在被封閉在高塔裡時,他用藏在衣服裡的一把小刀,硬生生地將釘在窗戶上的木板給拆開了一個小口。透過那個小口可以看到外面,家族一棟屋子上閃爍著的橘黃色燈光,憑著他所拆出的那個小口以及從小口中透露出的光芒,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依靠他的勇氣和努力,他在高塔的夜晚裡,睡得很香。
「你是攔不住我的呢,爸爸。」小時候的伯特是這麼說的
「是的,是的,你是攔不住我的呢,巴蘭茲亞!」伯特大踏步向前,他知道魔法燈開關在哪裡,他在牆壁上精確地尋找,然後按下一個開關。
「啪——」四周亮了起來。伯特微笑著,事情和他想的差不多,黏糊糊的是他吃剩下的烤鵝,軟綿綿的是利爾的棉絨枕墊,冰涼涼的是傑斯當喝剩下的賣酒瓶子。
這裡就是他家啊,他對自己家實在是「已知」得不能再「已知」了。對於這裡,他不再恐懼了,巴蘭茲亞對他的考驗,在他眼裡現在已經是易如反掌。
伯特一腳踹開紅門,走了出去。
…………
傑斯當站在河邊,任憑從波利亞河上吹來的陣陣寒風拍打自己的身體和臉,風中的水汽與泥土的苦澀味道不斷刺激著他,讓他的視線在風聲中漸漸模糊。他的頭腦也開始被麻痺,漸漸陷入了近似於暈眩的狀態。他只有在喝了過量的酒,或者是遭遇致命打擊時才會呈現這樣一種不堪的狀態。否則放到平常,他的謹慎足以讓他在絕大部分條件下冷靜自若。
他縮了縮身子,不斷向後退去,根本不敢向前,走到河岸上的碼頭去。碼頭那裡停靠著一艘船,棕木製作的中等大小船隻,足以容納三四百人。
現在,碼頭上的人們都在忙碌。無數被反縛雙手的阿塔克人,衣衫襤褸,面帶菜色地被幾個強壯傭從推上船隻,渾渾噩噩地順著連接碼頭與船身的木板往船艙內部緩緩移動。在接近船艙時,便被守候在那裡的人用力一推,落進了漆黑幽暗的艙中,好像永遠也無法再見到藍色的天空、金色的太陽桑娜爾,和他們朝思暮想的故鄉了。
船隻上的人也同樣繁忙,幾個人正不停地拉動纜繩,放下風帆,將三角帆、四角帆的蒙布給弄平。其他人在甲板上跑來跑去,清潔骯髒破舊的地面,修繕撞角與船體。他們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意味著他們隨時都要出發。
僱傭的工人自然不會在意這艘船到底要運送什麼,僱主的行為舉止他們也不會在意,船艙裡的人如何哀嚎他們也懶得去理睬。他們只在意金幣和銀幣,拋棄了自己的主見。
在大量金幣的誘惑下,他們很快就將船給收拾乾淨,老練的水手明白這兩天都會是好天氣,風向也合適。這樣一來船就行得快,拿雇金的日子就會更早。他們看著這艘商船,大聲笑著交談,臉上都是麻木的喜悅和盲目的汗水。
唯一清閒的只有兩個肥胖的中年男人,他們雙手搭在護欄上,滿意地看著不停走進他們船艙的人們。在他們貪婪的目光裡,那些人就是活生生的會走動的金幣,根本沒有自己的尊嚴與行動能力。兩人臉上掛著墮落的笑容,臉上的肥肉都在不斷顫動。
傑斯當對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明白波利亞河上的搜查力量近幾年才大大加強。放在六年前,這種販賣奴隸的船隻可以在一周內從阿塔克荒原駛到東橫斷山脈,而且連續來回數次都安然無恙。在行進的過程中,唯利是圖的商人將沿岸的孤苦無依者給虜獲,將他們裝上船,送到需要大量勞力的礦區,或者送到西部繁榮區域供那些貪圖享樂的貴族驅使。
當然,自己主動去抓捕奴隸當然是很危險的,運氣不好就會被監察使那一幫鷹犬給發現並且抓住。他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向自己販賣奴隸的其他人,這種得到奴隸的方式快速而且輕鬆。他們只需要轉手一賣,就可以多出幾個金幣的利潤。
最便宜的成年奴隸只要八個金幣,不過更強壯些、聰明些的可以賣出十五六個金幣的價格。奴隸是很便宜的,因為這種交易只能在偷偷摸摸的情況下完成,而且「貨源」又多。
傑斯當沉默著,他記得當初,天晴了,他從陰暗潮濕的監獄中被拉出來。兩個騎士乘著馬,拖著他疲憊而且受了傷的軀體,往這裡奔馳。
依稀還能感受到當時的苦痛,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監獄裡的潮濕環境給變得破爛不堪,原本乾淨的身體也骯髒得難以忍受。身上散發出一股股汗與鮮血的味道,他自己幾乎都快嘔吐了。地下四層的監牢滋味並不好受,他手上的傷口每天都會癒合,第二天又會迸裂,再次流出血液。很快他就瀕臨死亡,連獄卒遞進來的黑麵包也無力去接。
被從監獄中帶出來後,他在烈日的暴曬下奄奄一息。當陽光暗了些,環境變得舒緩些時,他還沒來得及享受幾分鐘,便被帶到了這個碼頭。
傑斯當陰鬱地站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當時所受到的待遇。科裡爾薩的梅格茨騎士用堅硬沉重的鏈甲靴砸在他背上,讓他倒在地上,脊椎骨似乎都快碎裂了。然後,那兩個梅格茨人像拖一條死屍一樣拉著他沒有任何力量的身體,把他帶到了那個負責把關的人手上。
「不值錢的傢伙……才三十多公斤,一公斤兩銀幣。他按三十五公斤算吧,七個金幣。」把關者在和騎士簡單交涉後,傑斯當被當做市場裡的蔬菜送上了販奴船。
他是用膝蓋走上去的,因為右腳已經被踩碎了,左小腿也幾乎被砸斷。他無法站立行走,只能爬或者慢慢挪上去。後面的壯漢不斷踹他,嘴裡辱罵著傑斯當,把他一路踢上去,然後被丟進船艙中,等待飢餓、恐懼、死亡。
船艙裡的氣味他至今還記得,那氣味從現在想來,是死屍、血和濃濃的惡臭。當他落下去時,他砸到了兩個成年人,同時他的手臂也被擦傷了。那兩個成年人已經不再動彈了,他們已經死了,黑暗中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們屈辱的睜大了的紅色眼睛,眼裡已經毫無生氣。傑斯當那時恐懼地爬開,看著又一個被折磨的奴隸從上面被丟下來,砸在那兩個成年人身上。
新來者很快也死去了,因為更多的人從上面唄扔下來,砸在他無力移動的身體上。這裡的屍體越積越多,臭味也越來越濃。人們紛紛遠離這裡,只有年幼的傑斯當,由於身體的疼痛,無法再做出任何的動作。這種情況直到深夜才漸漸改善。
他睜大眼睛,用僅有的力量,頭與肩膀不斷努力摩擦地面,使自己得到動彈的權力。不過很快的,有兩個人從樓梯上走下來,拿著一副副鐵鐐銬。他們尋找新到來的奴隸,把他們從地上拽起來,繫上鐐銬,讓他們無法掙扎反抗。傑斯當如同一個毫無生氣的破玩偶一樣,被人拉到半空中,蠻橫地被銬了上去。
後來他是怎麼活下去的,傑斯當也記不清了。那是一段讓他不願回首的屈辱歷史。
他看看船,紫色的出口門就在船艙上,舷板盡頭。那些壯漢將奴隸一個個投進紫色的門中,他們都穿過了門,一聲悶響後落在擁擠的船艙裡。
傑斯當不敢上去,他怕當他打開紫色的門走進去時,他又會像六年前一樣掉進船艙裡。他還要再經受一次當初的遭遇,當初的不公平。被人像垃圾一樣對待,手腳斷裂。放聲哭泣和大聲請求都無法換取寬恕,那樣的日子,他不願意去過。
也正是因為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權力和地位。他想掌控阿塔克帝國,成為沒有人敢於觸動的龐然大物,阿塔克帝國真正的大人物,無人敢於招惹的人物。
可現在,他也只是被過去給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的人罷了。
身陷勇氣的巴蘭茲亞殿堂所製造的虛幻當中,漸漸被黑霧所纏繞,直到他變成冰冷雕塑。在這過程中,傑斯當直勾勾地盯著那艘販奴船,整個人都沉浸在不堪回首的恐懼裡。
「船要走了……」傑斯當雙目渙散無神,嘴裡小聲嘀咕。
船確實要走了,水手們一聲大喝,帆被徹底展開。只要風一來,船就會吱吱呀呀,帶著船艙裡四百待死者的生命,慢慢往前方移動。
當船離開碼頭,紫門也隨著船離開時,傑斯當的生命也就走到終點了。
「而我該怎麼辦呢?呆站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傑斯當本能地抗拒恐懼,往前行走,「我是有力量去抵抗恐懼的,為何不去使用呢?恐懼在我眼裡是什麼……人類的情緒而已,由於面對的事物所產生的自然而然的反應,影響人的活動效率和所做的事情。」
傑斯當有一個特別的本領,那就是將有意思的東西變成枯燥的東西。具體的過程就是將它用專業術語去解讀,而且用的還是自己都聽不懂的術語。
比如牛肉,他會把它說成:「某種靈魂的軀殼,只需要用較高的溫度進行處理,便可以產生變化。這種變化很特殊,會讓兩腳行動的某種生命變得更加喜歡它。」
黑暗法師這麼一理解恐懼,他就覺得恐懼實在是特別無聊的東西。「難道說在居住在比人類更高的階層之人,不會把人類的情緒當成是繁瑣又無聊的東西嗎?如果我想成為那『別人類更高的階層』,就必須要摒棄那些我所厭惡的情緒。」他想著,恐懼在他心裡,變得越來越淡。雖然他還在不斷顫抖,不過還是一步步往販奴船的方向走了。
「智慧是我的武器,傑斯當。『海安法斯』的意思便是智慧。」傑斯當撿起一塊石頭,把它用力往碼頭的方向扔去,石頭很快就穿過了碼頭,沉進地下不見了。
當然,利爾經常會對傑斯當的這個想法產生反對意見:「『海安法斯』的直譯是『黑暗的智慧』,換句話說就是陰謀。」傑斯當當然對此不置可否。
「那些都是虛幻,」傑斯當邁開大步,「這裡是幻境,迷惑人的感官,用的是魔法力量。但如果我用魔法去勘察魔法呢?」他揮舞法杖,凝聚魔法元素。碼頭很快就變成了無數碎片,被傑斯當所吸收。這一切都是用魔法所構成的,而傑斯當作為一名法師,在鼓起勇氣,成功取回對魔法的掌控權後,自然這幻影不會對他造成影響。
「現在的紫門在我面前。」傑斯當念叨。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一揮法杖,組成紫門的魔法元素就立刻重組凝聚到了他面前。傑斯當推開大門,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