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蕭索的園子,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修葺過,野草都長瘋了,牆壁上的彩漆也斑斑駁駁地剝落下來。舒歟珧留
少年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樣一個破敗的庭院裡?沒有人跟著他麼?
他在想些什麼?
忽然,有紛亂的人聲從遠處接近,梨裳看到兩排長長的火光沿著長路從遠處轉來。那是穿著金甲的禁衛軍,打頭的是一個公公,急匆匆地向著小苑來了。
她大概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多半是少年自己從寢宮裡溜了出來,跑到了這苑子裡,這些人是來「請」他回去的。
果不其然,他們破門而入,將少年圍在其中,然後齊刷刷地跪下了。少年一動不動,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那公公跪下行了個禮,然後站起來,對少年說著什麼。少年忽然站了起來,緩緩轉過身,似乎是要聽話地回去了。
可是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忽然抬起頭,向梨裳這裡望過來。
她心臟猛地一跳,低聲對莫悲說,「快走!」
一直到了錦霞館內,梨裳的心都狂跳著,平復不下來。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這樣不好,很不好。
他看見她了麼?
明明看不清少年的臉,梨裳卻彷彿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她深深吸一口氣。莫悲在一旁有些奇怪地望著她,「陛下,您沒事吧?」
梨裳搖頭,逕自往屋內走過去。
忽然就有點後悔,也許她不該來。
不管他是不是,她不該來……
清晨時分,梨裳在侍女的侍候下起床,侍女為她套上紫色雲錦描銀鳳凰的華服。坐在銅鏡前,有人小心翼翼地為她束髮,鏡中映出那張有些模糊的臉,依稀還是一百年前的樣子。
蘇筱捧來鳳冠,那顆瑩潤的珠子散發著幽柔的光澤,正好落在額心處。梨裳站起來,問蘇筱,「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已經是辰時了。」
「進宮吧。」
裝飾著金色門釘的正宮門一道道緩緩開啟,後面延伸的漢白玉長路兩旁,無數金甲侍衛持&槍而立。北風陣陣,旗幟翻飛,過了最後一道城門,面前豁然開朗。廣闊的地面全部用漢白玉鋪就,九尊高大的雕塑林林而立,儘是怒目獠牙的怪物。仔細看時便可發現,這些怪物便是龍之九子。正中的一座三層宮殿,朱牆金瓦,巨柱盤龍,巍峨地立在萬里蒼穹之下,上面一個金黃色的豎匾,寫著筆勁雄渾的兩個大字:千秋。
此刻,從宮殿腳下的階梯一直延續到地面上都站滿了軒轅國的朝臣,按照官階的不同,官服的顏色也由深到淺漸漸變化。最高的地方,大殿的大門前,站著三個人,中間那個黑色身影身形很小,遙遙的看過去,仿若米粒一般。15019323
這一次不是從鏡子裡,也不是在房頂上,而是要真真切切面對面與那少年相見。她閉了下眼,壓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邁步向前走去。
與此同時,那三人也緩緩步下階梯,向梨裳走來。
這漸漸接近的過程彷彿分外漫長,這段不長的路,竟像永遠走不完似的。少年的身影從遠到近,從模糊到清晰,那熟悉的面容漸漸從霧一般的朦朧中析出,那雙黑色的眼睛中射出的視線,也彷彿穿透了百年的時光,幽幽地凝在梨裳身上。
她恍惚有了錯覺,那好像就是沛頊,不,是琉璟,他正含著溫柔的笑,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他們在幾步外停住。梨裳也驀然清醒。
那少年看著她,眼神冰冷,彷彿在看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心口有悶窒的感覺,彷彿有一個小妖怪,正細細碎碎地噬咬著。梨裳以為她早就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
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會這樣?
她早就不愛那個人了。
恨,也都消磨乾淨了。
是是是很似。這種陌生的眼神,本來就該是最正常的。
此時梨裳也看清了少年身邊的兩個人。右邊的是莊珂,左邊的,是一個面容艷麗但衣著樸素的女人,她頭上梳著高高的雲髻,插著兩根銀步搖,彷彿正戴著孝。
這女人想必就是現在的皇后即將的太后莊姜氏。
「太子正為先皇服喪,不能以正裝示人,得罪之處,還請雲後海涵。」那女人微微福身,舉止端莊,聲音也是一派莊嚴。
梨裳看了少年一會兒,然後對他莞爾一笑,怪不得這少年總穿著一身黑衣。
那少年似乎沒想到一直繃著臉的梨裳會突然笑了,眼裡閃過訝色。
「軒轅的新皇,本宮很高興見到你。」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發出平穩的聲音。
「雲後遠道而來,辛苦了。」少年向前邁了三步,拱起手,說得落落大方,頗有幾分老成。帶著幾分稚氣的臉龐上卻有著近乎成人般的深沉。
梨裳被他那雙吸人的黑眸凝望著,真的很難保持沉著。那樣的眼神,太過熟悉。
離他越近,她就越能感覺到空氣中那漂浮著的,淡淡氣息,彷彿夜一般,孤高又寂寞,黯黯地瀰漫在四周。曾經多少次在琉璟的懷裡,還有最後沛頊倒在她懷中,這氣息在她鼻間繚繞不去,彷彿纏綿的撫摸,卻又含著絲絲淒傷。隨著這氣息,往事彷彿雲煙後的風景,漸漸顯露出來,那些她本以為已經忘了的,卻清明一如往昔。111d9。
他站在石橋上,衝她冷冷一瞥;他躺在金紗帳中,緩緩睜開黑色的眼;他拉著她的手,帶我升上天闕;他捧著白色梨花,吐露最動人的誓言;他衝她溫柔的笑;他在她頸邊無聲的流淚;他覺醒後的冷漠、絕情;他毫不留情的懲罰;他殺掉他們的孩子時的決絕;他悲傷絕望的目光;他最後的那句「一直……一直……做你的琉璟。」
原來她一直沒有忘記過。
原來經過無數年月,梨裳以為已經被時間洗刷掉的,卻早已附著在靈魂上。
碧落說,這少年不是他,說得那麼肯定。
可為什麼,她卻能感覺到那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外表下,就是那個自己花了一百年時間,也忘不掉的人?
那個她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可是現在,他竟然就這樣站在她面前,在一個十七歲少年的外表下。
看到梨裳有些發怔,莊珂向前一步,「太子殿下、雲後陛下,何不移駕乾陽殿,再作細談?」
梨裳回過神,那少年的眼神越發冷淡,甚至有些警惕。
她在做什麼……
他已經不記得她。準確地說,他現在根本不認識她。
「好。」梨裳恢復平靜,可手卻有些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停不下來。好在藏在寬大的袖子裡,看不到。
乾陽殿位於千秋大殿之後,是軒轅帝召見官員接見外使之地。進入殿內正堂,原本上位的地方放了兩張微微相對的玉椅,另外左右手邊各有一排檀木雕花椅。
梨裳與慕淵坐在玉椅上,莊姜氏坐在慕淵旁邊,莊珂則居於右邊首位,另有幾名大臣,依次排了下去。
慕淵自坐下後,便沒有再看梨裳,只垂下了眼簾,不知在想什麼。
其實梨裳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只是想確定一下這個少年究竟是誰。
而現在,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梨裳想,她不會認錯。
碧落說,雲神不可能轉生成為雲人以外的族類,可她卻記得那年與琉璟到中州,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如果可以選擇,他願意生在雲境,還是中州。
琉璟時沉默了好一會兒,回答梨裳:那還用說麼。
他仰望蒼天,沐浴在陽光裡的樣子,即使到現在依然明晰。
如今這個少年,是他,又不再是他。
她又該如何呢?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
是愛是恨,都是過去的事了。南北兩朝都已合併,那麼深的仇怨都已經開始一點點消解,雲神離去一位,但更重要的那位還在,陽光依舊燦爛如初,時間仍舊不停走過,所有人都釋然了,都活在現在和未來之中,只有她還抓著那些過往。
現在,梨裳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參加完加冕大典後就盡快回去,去做她的雲後,直到這漫長生命的終結。
是了,只有這樣,才是正確的。
「妾身早在年幼之時,就已經聽過雲後的威名了。」莊姜氏微微彎起點了淡色胭脂的唇。
梨裳打起精神。有了打算之後,心忽然就靜下來了。
「過譽了。」她微笑。
皇后端麗一笑,「早聽父親說過,雲後的冥復之力另得歸墟合攏,結束了雲境北王朝與南王朝的戰爭。」
關於這個話題,梨裳實在不想談論下去了,「說起來,前軒轅帝突然駕崩,本宮心中亦十分沉痛,還望太子與皇后節哀。」
提到先皇,皇后神色忽然一變,原本的笑容一瞬間褪盡,只餘下無盡的哀愁悲色,在眉尖眼角繚繞著,「先皇……去得實在太早,太突然了……」
可這副悲痛的表情,梨裳怎麼總覺得不夠真誠呢……
更為奇怪的是,作為前軒轅帝唯一的兒子,慕淵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接下來莊珂又同梨裳說起了雲境與中州接觸之事。他說可以在軒轅國開放幾架飛隼,讓雲人也可以到中州,與中州交流往來,這樣或可肅清兩族之間的一些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