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聰明如凌衍森,正如他憎惡自己的過度聰明一樣,他早已猜到,何儀這一長串又冗雜又垃圾的借口,充其量只是拋磚引玉罷了。舒殢殩獍
他悄悄移了移腳,兩隻珵亮的意大利皮鞋併攏,並的死緊,因為他害怕,如果不併攏,接下來,他很可能會支撐不住悲傷的重量,而倒下去。
何儀的眼睛已不再是黑色的,那裡頭只剩下一片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野心,泛著血色的光芒,動物一樣在暗沉的空間裡,詭異著。
「凌衍森,如果你有點自知,有點良心,你就該為你愚蠢的行為負點責任!我就直說了,我的確是有事來找你,之前我沒有這樣想過……不,算了,我就實話實說,之前我也這樣想過,但我知道這樣是錯的,所以我沒有驚動你,但你現在做得太過分了,是你把小寒原本還有一個月的生命給縮減了一大半的!他體內那顆該死的你提供的心臟,讓他熬不過十五天,血緣上你是他的親弟弟,如果我的心臟可以,或者他父親的心臟可以,我也不會來求你。你身體健康,你有一顆完美的心臟,你……你應該義不容辭的……」
凌衍森很大聲很沒禮貌的在何儀憋不出接下來所要說的話的過程中,很沒道德的笑了。
他就像在看一場由自己飾演的小配角的黑色幽默劇,雖然在這部劇中,他是用來為別人的生命做鋪墊的毫無眷戀價值的犧牲品,可他並不顧影自憐,反倒覺得太好笑。
因為何儀說不下去的那憋足到死的表情,而發出暢快的笑聲,就像地獄裡黑白無常的笑,鬼魅的白綾一樣,一圈一圈纏緊了何儀的脖子,致使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青紫。
「何女士,我竟從不知道你會口吃。身為一個官家太太,口吃可不是什麼好現象,何女士,你說是吧?」
何儀被他一激,完全豁出去了,「凌衍森,把你該死的心臟給我的小寒!我會感激你一輩子!不說小寒到今天的地步你有全部責任,但你也逃脫不了干係!你是他的親弟弟,你的心臟絕對適合他,也絕對不會產生排異反應!我隨你怎麼想,我以你母親的身份來求你,或者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來求你,你要怎麼想我管不著,我只知道我的小寒,他真的撐不下去了……嗚嗚……」
「何女士,你真該收斂收斂你的惡毒的,我這該死的心臟?都該死了,放到你親愛的小寒體內,又有什麼用?」
「凌衍森!我現在不是在跟你開玩笑!雖然我說的話聽起來的確像是個玩笑,但我說真的!你要怎麼想我無所謂,我在你面前就是沒臉沒皮沒骨頭的!我只要我的小寒活著,只要他活著,其他都無所謂!」
「真的是可歌可泣的偉大的母愛,我這輩子一直不知道母愛是什麼東西,何女士,謝謝你,今天你讓我領教到了……什麼是母愛。」
何儀有些怔愣,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幻覺了,不然,她不會從這話裡聽到一公升一公升的悲傷和絕望,她抬眸,才發現,凌衍森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那被光線分解撕碎的目光正像鬼魅一樣投進她驚慌不安的瞳孔裡,所以,她的瞳孔裡能夠清晰的倒映出凌衍森的面容,那絕對是一張稱不上好看的臉,雖然有著完美精緻的五官,但此刻,真的很難看,有些不堪入目,大致是因為那張輪廓上逐漸浮生出來的類似被凌遲過的表情。
每一道血肉模糊的溝壑就像一條河流,流淌的不是水,只有傷心欲絕。
何儀還是覺得自己看錯了,凌衍森這種人怎麼會出現傷心欲絕的表情?他就像一座討厭的青銅雕像,用槍擊用刀割都休想傷到他半分的。
凌衍森同樣地從何儀失去顏色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雖然她的瞳孔不是一面清澈的鏡子,但也足夠讓他看見自己臉上斑駁著的悲哀,還有眼眶裡罪孽深重的霧靄。
他沒有哭出來。
因為他想,在何儀這種女人面前哭,無疑像他之前說的那樣,是在扇自己巴掌。他如此自私,怎麼會做出有損自己面子的舉動呢。
所以那些一公升一公升很快滿了就要溢出眼眶的波浪,就被他那樣梗著脖子,一滴一滴逼入了五臟六腑深處。
眼淚是鹹的,而五臟六腑又是滿目瘡痍的,所以當鹹的東西滴到傷口處時,會迸發出劇烈的疼痛,他這樣若無其事站著的同時,身體四處都處在劇烈的鍛燒石膏那樣的疼痛中。
最後,實在扛不住了,就連腳下並得死緊的皮鞋也承載不了的時候,他轉身。
只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永生永世都將在這個黯然無光的地下停車場裡遊魂野鬼一般飄蕩。
當然,如果何儀女士還剩下那麼一點可憐的良心的話,凌衍森最後的這句話,便會像電影《後窗驚魂》裡永遠存在的後窗上的詭異的影子那樣,詭異地永生永世的存進她腦海的記憶芯片裡,她的耳膜裡,夜夜循環往復的冒出來。
「何女士,其實要我的心臟很簡單,完全不用繞這麼多圈子說這麼多廢話。去找一把槍,對準我的腦袋,崩一下就好。以何女士的資歷,自然知道,心臟捐贈有個最基本的條件,就是捐贈者必須腦死亡。殺了我,就可以救你兒子,只需要一槍就能解決的事,比你浪費口舌要划算多了吧?」
何儀被堵住了嗓子,只能愣愣的目睹著被停車場門口湧進來的大片白生生的光束逐漸吞噬掉的,瘦削而頎長的背影。
她總是忘了或者根本不曾記得過,這具背影有名字的,叫做她的小兒子。
凌衍森走出去見到天光之前最後的自白:
何女士,其實我早就死在你的槍下了,恭喜你,四兩撥千斤,簡簡單單幾句,成功殺了我。
另外。我不會邀請你來參加我的葬禮。我和你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