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結束,為地上帶來生命與繁榮之後,母神親手製作了唯二的器具。
挾金光,露威嚴者,乃是榮耀王權之劍——格拉姆。持此劍者乃是神的寵兒,眾凡夫俗子,汝等需對其忌憚、對其尊崇、對其敬畏。因其乃是天命之上位者,神所欽定的絕對者,律法規定其高於地上諸族之王。
露紅光,顯鋒利者,是謂神命勇者之劍——迪蘭達爾。揮舞此劍者是律法的執行者,背神者、悖逆律法者將為神所選定的勇者所弒殺——
《母神福音書》第二章第三節。
阿茲達哈卡的虔誠度接近於零,由於假扮神官的經歷,對宗教典籍倒也有所涉獵,單論對各種典故的掌握熟知程度,甚至超過一些紅衣主教。看清羅蘭手中所持的劍時,腦袋裡立即浮現出上述文字段落。
有一瞬間,阿茲達哈卡想要否定那柄劍是迪蘭達爾,但龍族的本能——與那柄劍之劍的特殊姻緣不容他自欺欺人。
即便不論感覺,事實也會導出結論。
隨意一擊就能蒸乾海水,將小島整個挖掉的粒子光束,居然因為一柄劍的揮動而扭曲軌跡——如此悖逆常理的事情真實發生於眼前,連讓阿茲達哈卡學鴕鳥的餘地都沒留下。
從那柄劍上釋放出薄紗一般的彩虹磷光,似紅、似綠、似黃、似藍的磷光在空中搖曳擴散,震撼人心的光幕漸漸包圍羅蘭。就連自己都想為之屈膝,想要祈求救贖般的神聖感隨之膨脹擴散——毫無疑問,只有神明的聖遺物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可是……怎麼會!為什麼你會持有那柄劍?而且還能做到這種事情?難道說你是『代行者』?可『代行者』明明是李林才對啊!」
無法否認那把劍的真實性,正是承認了那把劍確實是迪蘭達爾無誤,被局勢驟然逆轉的絕望感所壓迫,阿茲達哈卡才產生了諸多未曾想到的疑問。
難不成是因為羅蘭蘊藏著駕馭聖劍的可能性,李林才選擇了羅蘭?還是說為了能讓羅蘭使用迪蘭達爾,李林一直在培養他?就連眼下這個狀況——也是為了完成迪蘭達爾對羅蘭的認證,刻意創造出來的嗎?
越是被可預見的未來景象所壓倒,各種疑神疑鬼的猜測也越是不斷浮出水面。其中不乏猜中真相的部分。但無論中與不中,都和阿茲達哈卡的關係不大了。
「又來了……開什麼玩笑,這種最糟糕的事情……!!」
儘管羅蘭拚命忍耐,但嘴唇還是忍不住漏出壓抑的呻吟。
呻吟中用了「又」這個詞。證明這並非首次。
在14歲那年。嘗試將迪蘭達爾拔出劍鞘的羅蘭第一次體驗到。宛如沿著手臂向上撕裂,最後化作插入頭蓋骨的利刃,在頭顱內側用力攪動的瘋狂痛楚。那一次最終未能將迪蘭達爾拔出。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整整半天,就算到了拔劍前的那一刻,那種激烈的記憶依然鮮明的像是剛剛發生過一樣。
此刻聖劍握持在手,那種激烈到要篆刻在靈魂上一般的異樣激痛也一併沸騰起來,轉化成更加令他不快的形式。
有什麼東西侵入了。
沒有明確的形體,甚至連是否真的存在也說不準,但羅蘭確實感覺到「什麼東西」滑入身體和心靈之間,將思考沾染上不屬於自己的顏色,那東西無視羅蘭的抗拒,逕直侵入自我的領域。
難以形容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屈辱和不快,畢竟羅蘭不可能經歷過最類似的感覺——女性遭到強暴時的感觸。不過現在的羅蘭清楚地明白了——
自己的內在慘遭侵犯;
存在本身被強行玷污;
那究竟是何等的不堪和羞恥,彷彿無數蛞蝓在全身皮膚下蠕動,那些蛞蝓化為聲音在羅蘭體內高亢的叫喊著。
——神明乃是絕對。
「……?!」
龍的咆哮,精靈的嗟歎,人類的低語,矮人的吶喊,獸人的咆哮——不同種族、語言的「聲音」統合在一起,從深淵的底部像一連串氣泡一樣浮上。
——神是絕對的創造主,是絕對高於創造物的存在,律法中不曾記載創造物反抗唯一創造主的權限。
「這……這是……?!」
——無法忤逆,無力違抗,不能排斥,唯有盲從。違逆乃是重罪,犯罪者將背負不可饒恕的罪惡。為了避開犯下罪惡的道路,創造物必須捨棄自我成為容器。
「別開玩笑了……!!這種事情!!」
汝,將成為神明的容器,代行神意的勇者——
「聲音」到達最高音,靈魂深處某個開關打開,沒完沒了的敬畏,無窮無盡的盲從念頭湧現出來。
與中樞神經興奮劑中毒患者典型幻覺症狀極度類似,神經系統產生了紊亂,心靈和身體開始脫節,那個從黑暗深淵裡伸出觸手的東西正不停的侵蝕羅蘭。
「別過來!別過來!不准到我的身體裡來!!」
衝著無盡的虛無,羅蘭的心靈發出怒吼,然而,入侵並未止步。
彷彿包裹住身體,從一切縫隙中滲入羅蘭的身體,那個彷彿是很多人,又像是一個人的「聲音」不斷侵入,試圖改變他,腐蝕他,自神經末梢開始篡改大腦內的意識情報,將他替換成另一個人——一個只為揮動迪蘭達爾而存在的傀儡。
——服從吧!
——敬畏吧!
——區區個人意志,在神的懿旨面前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卑微存在。捨棄那些無用的自我,騰空自己,化作容器,為轉生為崇高的神意容器而歡呼——
「人的意志是卑微的存在。這種事情是誰規定的?」
在充斥一片否定個體意志的歡愉詛咒聲中,一個苦笑般的嘲弄響起。
——那是神的決定,創造物唯有服從!
異質全體縱聲高呼,吶喊著想要否定這個反駁,話剛出口,他們就發覺自己陷入了矛盾。
「他們」的本質乃是否定個體與個性之類的集團存在,但在這無盡黑暗深淵之中,卻出現了第三者。
這個第三者,對「他們」而言並不陌生,動用了十年時間和全部的怨念也未能消化。在更久之前就一直壓制著他們。數千年來第一個不被侵蝕同化。舞動迪蘭達爾奔走戰場之上——
那個獨一無二、可恨又可敬的男人……!!
在被吞沒的懸崖邊緣,羅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出於瀕臨崩潰狀態,走馬燈般回顧人生所見到的幻覺。但鼓動起來的心靈。堵塞胸口的懷念和傷懷——這些源自記憶和靈魂。化作感情衝動出現的存在告訴羅蘭。他並沒有認錯。
「你……你是……!!」
要說的話有那麼多,想要靠在那個肩膀上,像小時候一樣撒嬌傾訴。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還來不及傾吐出第一句完整的話,一張臉轉過來,豪爽地笑到。
——怎麼了?
——你不是要做個守護心愛女孩的男子漢嗎?
——你不是,要去幫助別人嗎?
錯愕之間還來不及回應,那張臉已經逐漸遠離。還有好多話想和他說,還有很多事想問他,但自己的意識卻不受控制的漸漸遠離,眼睜睜看著那張臉孔隱沒入黑暗之中。
「爸爸!!!」
淒涼的喊叫被此世和彼岸的障壁所隔絕,包含各種思念和傷感的少年漸漸遠離。中年男人露出寂寥的苦笑,他本該就此再次沉入深淵,可他卻朝著一旁吐槽起來。
「過了十年,你還是那麼壞心眼啊,躲在一旁偷窺,非得等他堅持不住才肯出手。」
黑暗一陣搖晃,有了輪廓,線條漸漸細化明朗,最終變成一個黑衣黑髮的少年。
「如果十年前你透露出那個答案,我本可不用如此麻煩的。」
無悲無喜,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在空間內震動。對形同存在於任何地方,也不存在於任何之處的魔貓姿態少年,深淵不斷翻湧,猶如積累大量能量即將噴發的火山一般。只是懾於少年身上散出的強大威壓,沸騰泥漿般的黑潮無法進一步動作。
懸浮於黑潮之上,少年居高臨下的說到:
「話說回來,不愧是你呢。人雖死,殘留思念卻沒被『那些傢伙』吞沒同化。依然能維持一定程度的自我,要不是客觀條件受限,真想把你抓來解剖一下,從裡到外徹底研究一番。」
「請容我斷然拒絕。」
「那回答十年前的問題吧。」
「這個也容我拒絕。」
「預測之內,不值得意外。還是回去之後問羅蘭吧,不光從輕薄柔軟的嘴上問,還要從他老實的身體上來好好問問。」
「你給我等等!這十年你都對我兒子做了什麼?還有,你教育孩子的方式是誰教的?!!」
中年男人的臉孔瞬間垮了下來,變得奇黑無比,只見黑髮少年聳聳肩,高舉一疊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以無比純真無辜的神情回答道:
「基本沒做什麼,只是做了些這樣那樣的事情。然後關於親子教育,是我通過專業資料自學的。」
對「鬼父」、「源氏物語」、「炎之蜃氣樓」、「無顏之月」、「桃華月禪」、「幸福花園」、「沒有錢」等等漢字和七扭八歪的平假名標題,中年男人完全抓瞎,但淺顯易懂的繪畫卻是簡單明瞭到不行,滿眼都是赤身**糾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中年男人的臉上爬滿了黑線。
「你這個……!!!」
「好了,我還有事要處理,你就繼續留在這裡陪你那些前輩、大前輩們吧,『前』勇者大人。」
不理會背後氣急敗壞的聲音,少年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即將斷絕和這裡的聯繫之際,一陣似曾相識的感歎黏上意識。
「你啊,真是個寂寞的人。」
直到最後,那個男人還是用可憐的語氣發出相似的歎息。(……)
ps:被單位裡的事情絆住了……年底一到,雞飛狗跳,果然不是吹的……